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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二


  第三部 第二章

  沒過幾天,冬妮正從外面回來,她走到孟街和布來登街的拐角處忽然碰見了格侖利希先生。「我再去府上沒有看到您,小姐,我真是難過!」他說。「我冒昧地去府上看望您的母親,知道您不在家,真讓人十分遺憾……我多麼高興啊!在這又遇到了您!」

  格侖利希同她說話,布登勃洛克小姐沒法不站住;可是她那半閉著的、忽然變得有些幽暗的眼睛卻始終停留在格侖利希胸部左右。一絲嘲諷的、殘忍無情的笑容在她的嘴角浮現著,當一個年輕姑娘端詳一個她決定拒絕不睬的人常常都是這樣的……她的嘴唇動了動……她該如何回復他呢?咳,一定得找一句話能把這位本迪可思·格侖利希一下子趕走,永遠清除掉……然而一定得是一句辛辣、巧妙、非常有分量的話,一方面尖銳地刺傷了他,一方面要讓他敬服……「可惜的是,我認為這種高興不是雙方面的!」她說,目光一直盯著格侖利希先生的胸部;當她把這支毒箭射向格侖利希先生之後,深為自己這句刻薄話洋洋得意。她把頭向後一揚,一張面孔不禁漲得通紅,把格侖利希一個人扔在那裡,就急匆匆走回家去了。到了家她才知道,家裡的人已經約好格侖利希先生下星期日來家裡吃烤牛肉。

  那天格侖利希先生還是來了。他穿著一件式樣並不太新穎然而卻剪裁得十分合體的上窄下寬的禮服,這件衣服給他添了一派穩重莊嚴的氣魄,……他滿面春風,自始至終陪著笑臉,稀疏的頭髮被梳理得一絲不亂,鬢須塗著香水,燙著波紋。他吃蛤蜊肉,吃菜湯,吃炒鰈魚,吃花甘蘭的煎牛肉和配奶油土豆,吃櫻桃酒熏的布丁,吃夾羅克福爾甘酪的黑麵包,他不論吃什麼菜都要尋找一句不同的讚美詞,並且能饒有風趣地說出來。譬如說吧,他舉起盛甜食的勺子來,眼睛望著壁毯上的一個人形,獨自大聲說:「上帝寬恕我吧,我無法拒絕;我已經吃了一大塊了,可是這個布丁實在太饞人了,我一定要求我們大方的女主人再給我一塊!」接著他向參議夫人扮了個可笑的滑稽相。

  他和參議談商業和政治,他的論據既嚴肅又老練,他和參議夫人談戲劇,談社交和化妝;他對湯姆、克利斯蒂安和那個可憐的克羅蒂爾德、甚至對小克拉拉和永格曼小姐都有幾句恭維話……冬妮從頭至尾保持著沉默,他呢,也沒有膽量敢再接近她,只是時不時地側頭望著她,臉上流露著一副既痛苦又含情脈脈的神色。

  這一天晚上格侖利希先生告辭後,更加深了他第一次拜訪時留給人們的印象。「一位具有良好教養的先生,」參議夫人誇獎說。「一位令人肅然起敬的虔誠的教徒,」參議稱讚道。克利斯蒂安這次模仿他的言語行動模仿得更像了。唯獨冬妮眉頭深鎖地向大家道了「晚安」,因為她模糊地認識到,這決不是最後一次她和這位以異乎尋常的速度討得她父親歡心的人見面。不出冬妮的預料,一天下午她拜訪了幾位女友回家以後,果然發現格侖利希先生心安理得坐在風景廳裡,他正在給參議夫人朗讀瓦爾特·司各特的《威佛利》小說。他的發音十分完美,因為據他說,由於業務的表達,他也有必要常常到英國去。冬妮坐在稍遠的地方,手裡拿著另外一本書,格侖利希先生對冬妮小姐低聲下氣地問道:「我讀的這本書是不是有點兒合您的口胃,小姐?」她聽了把頭一揚,很尖酸刻薄地回答了一句話。這句話大概是:「不合口胃到了極點。」

  這句話並沒有使他難堪,他又開始談起他那過早逝世的雙親了,告訴大家說,他的父親是一位篤信宗教的傳教士,是一位牧師,同時也非常通達世俗人情……這以後,格侖利希先生回漢堡去了,他來辭行的時候冬妮正巧沒有在家。「伊達!」冬妮對永格曼小姐說,她有什麼知心話都說給永格曼聽。「他可算走了!」可是伊達·永格曼卻回答說:「孩子,還沒結束呢,你就等著瞧吧……」

  一個星期以後在早餐室裡上演了這麼一幕戲……冬妮九點鐘從樓上下來,發現她父親依舊坐在咖啡桌前,留在母親身旁,冬妮稍微有一點吃驚。她讓父母吻過了自己的前額後就生氣勃勃地坐在位子上。胃口非常好的她拿過糖、奶油和綠色的香草牛酪來。因為剛起床她的眼睛還有一些紅腫。

  「爸爸,我還來得及看到你,多麼好啊!」她一邊說一邊用餐巾墊著拿起熱雞蛋來,麻利地用調羹打開。

  「我正等著今天睡懶覺的人呢。參議說。他吸著一支雪茄,不斷用一張卷著的報紙輕輕敲打著桌子,參議夫人這時已用緩慢而嫻雅的動作吃過她的一份早餐,將身體靠在沙發背上。

  「在廚房蓋爾達已經忙碌上了,」參議語意深長地說,「如果我不是跟你母親談一樁有關你的正事的話,我也早應該去公司了。」

  冬妮又吃驚又好奇地先看了看父親,又望瞭望母親,她嘴裡正含了一口奶油麵包。

  「孩子,你先吃早點吧,」參議夫人說,冬妮卻不由得把刀子放下來,喊道:「先告訴我,是什麼事,爸爸!」然而參議卻仍然玩弄著報紙,不緊不慢地說:「你先吃吧。」

  冬妮這時已經沒有什麼食欲了,她一面默默地喝咖啡,就著雞蛋和綠奶酪嚼麵包,一面暗自猜測會是什麼事情。她臉上的一股朝氣已經不見了,面色顯得有些蒼白。連人家遞給她蜂蜜她也謝絕了,沒過多久就輕聲說,她已經吃完了……「親愛的冬妮,」參議又沉默了一刻,才開腔說,「這個問題就在這個信封裡。」他這時不用報紙,而改用一個淡藍色的大信封敲著桌子,「開門見山地說吧:本迪可思·格侖利希先生我們都一致認為是一位既誠實又可親的人,他最近寫給我一封信,信裡面說,在他停留在此地的一段日子,對我們的冬妮非常傾慕,他正式提出向你求婚的要求,我們的好孩子對這件事是什麼想法呢?」

  冬妮低垂著頭,身子向後仰靠著,右手把餐巾上的一隻銀圈慢慢地轉來轉去。突然之間,她把眼睛抬起來,那雙眼睛含著一汪淚水,變得陰暗起來。她聲音嘶啞地說:「這個人幹嘛要我……?

  我又沒惹他!」她哭出聲來。

  參議看了他的妻子一眼,不安地望著眼前的空盤子。

  「我說,親愛的冬妮,」參議夫人溫和地對她說,「為什麼這麼激動呢!你可以放心,沒有父母不為兒女的幸福打算,不是嗎?我們不會勸你拒絕別人提供給你的一個機會的。我知道,直到現在你對格侖利希先生還沒有特別的感情,但是我可以向你保證,日子多了感情就會有了……像你這麼年輕的小東西是不會明白你究竟喜歡什麼人的……和你的感情一樣,你的理智只是一片模糊……你應該多留一些時間給你的感情,還應該讓你的頭腦打開,聽取那些為我們的幸福操心打算的人,聽取那些有經驗閱歷的人對你的幫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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