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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一


  應該承認,只要人們不認識我這張臉,我生活在他們之中還是感到樂趣的。然而人們卻不大肯把這種樂趣賜給我。幾年以前,我還喜歡串村走鄉,在大清早觀看農民修理連枷,觀看婦女在門口看管孩子。這種景象裡有著震動我心的無以名之的東西。有時我不知不覺地停下步來,看著這些善良的人的一舉一動,莫名其妙地暗自讚歎。我也不知是否有人見我為這小小的樂趣動了感情,是否有人一心要剝奪我這種樂趣,反正從人們在我走過時面部表情的變化,從人們見到我時的神色,我不能不知道有人是竭力要剝奪我這種隱姓埋名的樂趣的。在殘廢軍人院附近,這種事情表現得就更加突出。我對這個優良的機構向來是很感興趣的。當我看到那些老人時,總是滿懷深情和敬意,他們可以像斯巴達的老人那樣說:

  當年我們也曾經

  年輕、勇敢、有膽量。

  ①普魯塔克的《李蘇格傳》中說到斯巴達人在民間節日中總有三組舞蹈。先是老年人組,邊舞邊唱這兩行歌詞,接著成人組唱「我們當今正這樣,誰來也都能抵擋」,然後兒童組唱「我們將來也一樣,一代要比一代強」。

  我最喜愛的散步場所之一就是軍官學校附近,我在那裡高興地碰到幾位殘廢軍人,他們還保持著往日軍人的善良,在經過我身邊時跟我打個招呼。這個招呼使我非常高興,加強了我在見到他們時的樂趣,我的心也對他們給以百倍的回報。我這人從來不會掩飾我所受到的感動,所以那時就時常講起殘廢軍人,講起我在看到他們時是如何受到感動。這就錯了。沒有多久,我發現我在他們心目中不再是個陌生人了,或者說得更正確些,我在他們眼裡變得更陌生了,因為他們用跟公眾同樣的眼光來看我了。往日的善良消失了,招呼也不打了。令人厭惡的神氣和兇狠的目光代替了他們最初的禮貌。軍人所習慣的坦率使得他們不像別人那樣用輕蔑和奸詐的面具來掩蓋他們的敵意,他們公開對我表示最強烈的仇恨;最慘的是,有些人竟然把他們的憤怒發洩得無以復加。

  從此以後,我到殘廢軍人院附近散步的興致就沒有那麼濃了。然而,我對他們的感情卻並不取決於他們對我的感情,當我看到這些保衛過祖國的老戰士時,總是滿懷敬意和興趣的;不過,我對他們是如此公正,而他們卻如此回報,總不免為之感到難受。當我偶爾碰到個別殘廢軍人不聽別人的教唆,或者不識我的面貌,沒有對我表示任何反感時,他跟我打的招呼也就補償了別人那可憎的神氣。我就把別人統統忘了,一心只想著這一個,同時設想他的心也跟我的心一樣,是不讓仇恨進入的。去年有一天,當我過河到天鵝島天鵝島,位於塞納河中,在帕西(今第十六區)和格勒內爾(今第十五區)之間。上去散步時,就還曾得到過這樣的樂趣。一個可憐的老殘廢軍人正坐在船上等候別人上船一起過河。我上了船,讓船夫馬上開船。當時正是漲水季節,過河的時間得長些。我幾乎不敢跟這位軍人搭訕,唯恐跟平常一樣碰一鼻子灰,然而他那善良的神態終於使我放下了心,我們就攀談起來。我覺得他挺通情達理,也很有德行。我對他那爽直親切的口吻感到意外和高興。我已經很久沒有領受過這樣的好意了。當我聽說他剛從外省來到巴黎,我的意外之感也立即消失了。我明白這是因為人家還沒有把我的面貌特徵告訴他,也沒有教唆他應該如何行事。我利用這個隱姓埋名的身份,和一個「人」談了一陣,從我得到的甘美當中,我感到,即使是最普通的樂趣,如果難得嘗到,也足以提高這樂趣的價值。在下船時,他掏出兩個子兒。我把渡資付了,請他把錢放回衣兜,心裡卻還怕他會勃然大怒呢。幸而事實不是如此,恰恰相反,他對我的好意看來是頗為感動的,特別是當我見他比我歲數還大而扶他下船時,這份感動就更加明顯。我當時竟是那麼孩子氣,居然縱情大哭,這又誰能料到呢?我真想給他一個二十四個蘇的銀幣去買點煙草,可我不敢。同樣的膽怯心情也時常阻礙我去做一些原可使我不勝愉快的好事,所以我只好徒然哀歎我的笨拙。這一次,在跟這位老殘廢軍人分手時,我心想,如果我做了好事,又用金錢來貶低它的價值,玷污它的無私,豈不違背了我自己的原則嗎?這樣一想,我也就心安理得了。對那些需要得到幫助的人,應該毫不遲疑地提供援助;而在日常生活的交往中,就該憑天然的善心和禮貌行事,別讓任何帶有銅臭的東西來敗壞或玷污這如此純潔的源泉。據說在荷蘭,連問人鐘點或請人指路都要付錢。把人之常情的這點最微不足道的義務都要當成買賣來做,這樣的人也未免太可鄙了。

  我注意到,只有在歐洲,在家留宿客人也要收錢。而在整個亞洲,留宿客人是根本不取分文的。我也知道,那裡並沒有那麼多的奢侈品。但是當你能說:「我是人,受到人的接待;是純潔的人情給了我這頓飯餐」時,難道這是微不足道的事嗎?當你的心比你的身體受到更好的款待時,物質上小小的匱乏是算不了什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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