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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


  跟天空的群星一樣,植物仿佛被廣泛播種在地面上,為的是通過樂趣和好奇這兩種引力,吸引人們去研究自然。星體離我們太遠,我們必須有初步的知識,有儀器,有機械,有長而又長的梯子才能夠得著它們,才能使它們進入我們的掌握之中。植物卻極其自然地就在我們的掌握之內。它們可說是就長在我們腳下,長在我們手中;它們的主要部分由於形體過小而有時為我們的肉眼所不見,然而所需的儀器在使用時卻比天文儀器簡單得多。植物學適合一個無所事事而又疏懶成性的孤獨的人去研究:要觀察植物,一根針和一個放大鏡就是他所需的全部工具。他自由自在地漫步於花草之間;饒有興趣、懷著好奇之心去觀察每一朵花,而一旦開始掌握它們的結構的規律,他在觀察時就能嘗到不費勁就可到手的樂趣,而這種樂趣跟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才取得的同樣強烈。這種悠閒的工作有著一種人們只在擺脫一切激情、心平氣和時才能感到的魅力,然而只要有了這種魅力,我們的生活就能變得幸福和甜蜜;不過,一旦我們為了要擔任某一職務或寫什麼著作而摻進了利害或虛榮的動機,一旦我們只為教別人而學習,為了要當著作家或教員而採集標本,那麼這種溫馨的魅力馬上就化為烏有,我們就只把植物看成是我們激情的工具,在研究中就得不到任何真正的樂趣,就不再是求知而是賣弄自己的知識,就會把樹林看成是上流社會的舞臺,一心只想博得人們的青睞;要不然就是一種局限在研究室或小園子裡的植物學,卻不去觀察大自然中的樹木花草,一心只搞什麼體系和方法,而這些都是永遠爭吵不清的問題,既不會使我們多發現一種植物,也不會使我們對博物學和植物界增長什麼知識。正是在這方面,競相追求名聲的欲望在植物學的著作者中激起了仇恨和妒忌,跟其他各界的科學家如出一轍,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他們把這項愉快的研究加以歪曲,把它搬到城市和學院中去進行,這就跟栽在觀賞園中的外國植物一樣,總不免要蛻化變質。

  一種完全不同的心情卻使我把這項研究看成是種嗜好,來填補我已不再存在的種種嗜好所留下的空白。我翻山越嶺,深入幽谷樹林之中,盡可能不去回憶眾人,盡可能躲避壞心腸的人對我的傷害。我似乎覺得,在森林的濃陰之下,我就被別人遺忘了,就自由了,就可以太平無事,好像已沒什麼敵人了;我又似乎覺得,林中的葉叢使我不去想他們對我的傷害,多半也該能使我免於他們的傷害;我也傻裡傻氣地設想,只要我不去想起他們,他們也就不會想起我了。我從這個幻想中嘗到了如此甜蜜的滋味,如果我的處境、我那軟弱的性格和我生活的需求許可我這樣做的話,我是會全身心地沉溺在這一幻想之中的。我的生活越是孤寂,我就越需要有點什麼東西來填補空虛,而我的想像力和我的記憶力不願去設想、不願去追憶的東西,就被不受人力強制的大自然,那到處都投入我視線中的自發的產物所替代。到荒無人煙的所在去搜索新的植物,這種樂趣能和擺脫迫害我的人的那種樂趣相交織;到了見不到人跡之處,我就可以更自由自在地呼吸,仿佛是進入了他們的仇恨鞭長莫及的一個掩蔽之所。

  有一次的採集是我這一生永遠也忘不了的,那是在法官克萊克的產業羅貝拉田莊在訥沙泰爾邦的特拉維爾山谷中的莫蒂埃村附近。那裡。那一天,我隻身一人深入山間的幽谷,我從一個樹林走進另一個樹林,跨過一塊岩石又一塊岩石,最後到了一個如此隱蔽的所在,我一生中從沒見過比這更荒涼的景色。那裡長著一片黑松和山毛櫸,很多樹木由於年代久遠而倒下,縱橫交錯地堆積在地面,形成一道道無法逾越的路障;這黑壓壓的一片也還留下少數空隙,那都是些懸崖峭壁,我是只有趴在地上才敢正眼往下看上一眼的。、貓頭鷹、白尾鷲不時從山洞裡傳來幾聲尖叫;幸而還有幾隻比較常見的小鳥使這寂靜中的恐怖氣氛得以稍減。正是在那裡,我發現了帶鋸齒根的七葉石芥花、仙客來、鳥窠花、拉澤花,還有另外一些花草,使我很久很久為之欣喜若狂;而周圍的景物在我身上產生了如此強烈的印象,我竟不知不覺地忘了植物學和花草,在如茵的石鬆和苔蘚上坐了下來,縱情遐想起來了;我想這是宇宙天地間無人知曉的一個隱遁之所,我的迫害者是不會把我發現的。一種驕傲之感油然而生,滲進了我的遐想。我把自己比作是發現了什麼荒島的遊歷家,洋洋自得地思忖:我無疑是天下深入此境的第一人了。我幾乎把自己看成是另一個哥倫布。正當我美滋滋地想到這裡時,忽然聽見離我不遠的地方發出喀噠喀噠的聲音;我想我該沒有聽錯;我再仔細諦聽:又聽到這樣的聲音,而且反復不已。這真是出乎我意料之外,我站起身來,透過茂密的荊棘,向聲音傳來的方向看去,就在離剛才我還自以為是曠古以來第一個來客的地方二十步遠的峽谷裡,發現有一座織襪廠。

  ①學名laserpitium,在瑞士,俗名為laser,中國不產,故按音譯。

  當時我對這樣一個發現感到的錯綜矛盾的激動心情,真是難以言語形容。我的第一個反應是高興,為在剛才自以為是孑然一身的地方重見人跡而高興;但是這個反應卻消失得比閃電還快,馬上就讓位於難以擺脫的痛苦之感,原來即使是在阿爾卑斯山的洞穴裡,我也難逃一心一意要折磨我的人的魔掌。我當時深信,在這廠子裡,沒有參加過以蒙莫朗牧師一七六二年七月,盧梭逃亡至莫蒂埃村。一七六五年九月,住宅被砸,再度出走。盧梭懷疑是當地牧師蒙莫朗在幕後煽動的。為首的陰謀的人,恐怕連兩個也數不出來。我趕緊把這陰鬱的念頭驅走,不免為我幼稚的虛榮心以及遭到的懲罰的那種滑稽可笑的方式暗自好笑。

  不過,說真的,誰又能料到在一個絕壁之下會發現什麼工廠!世上只有在瑞士這個地方,才能看到粗獷的自然和人們的技藝這兩方面的結合。整個瑞士也可說是一座大城市,街道比聖安東尼街在巴黎第四區,自聖保羅教堂直通巴士底廣場。還寬還長,兩旁長著森林,聳立著山嶺,房屋零星散佈,相互之間都有英國式的庭園相溝通。講到這裡,我又想起前些日子迪·佩魯、德謝尼、皮裡上校、克萊克法官跟我一起進行的一次標本採集。那是在夏斯隆山,站在那山頂上可以看到七個湖。盧梭記憶有誤。能看到七個湖的山不是夏斯隆山(leChasseron),而是夏斯拉爾山(leChasseral)。兩山都是在訥沙泰爾邦。關於此行,德謝尼在他的《雜記》(1811)中有所記載。有人對我們說,那山上只有一所房子,要是他們不告訴我們說房主是個書商,而且在瑞士買賣亨通的話,我們是絕不會猜出他是何許人的。我覺得像這一類的事,比遊歷家的一切記載都更能幫助我們取得對瑞士的正確的認識。

  ①這裡所說的書商並不住在山上,這又是盧梭記憶有誤的一例。

  另外還有一件差不多同樣性質的事,也有助於加深我們對和我們很不一樣的人的認識。當我住在格勒諾布爾時①,我時常跟當地一位律師波維埃先生到城外採集植物標本,倒不是因為他喜歡植物學,也不是因為他精於此道,而只是因為他自告奮勇跟隨在我的左右,只要有可能,就和我寸步不離。有一天,我們沿著伊澤爾河,在一塊長滿刺柳的地方散步。我看到這些矮樹上的果子有些已經成熟,出於好奇,摘一些放到嘴裡嘗嘗,覺得味道極佳,略微帶酸,就吃將起來解渴;波維埃先生站在我身旁,既不學我的樣,又一言不發。他有一個朋友突然來臨,見我嚼這些果子,就對我說:「哎!先生,您這是在幹什麼呢?您不知道這果子有毒嗎?」「這果子有毒!」我吃驚地高叫。「當然了,誰都知道這東西有毒,本地人誰也不會嘗一嘗的。」我瞧著波維埃先生說:「那您為什麼不早告訴我呢?」「啊,先生!」他恭恭敬敬地答道,「我可不敢這等冒昧。」對多菲內省人的這種謙卑,我不禁笑了起來,可是還繼續吃我的果子。我一向相信,現在依然相信,任何可口的天然產物都不會有礙身體,只要別吃得太多就是了。然而我現在還得承認,自那天後我還是多少加以注意;除了心裡有點嘀咕外,後來倒還平安無事;我晚飯吃得很香,覺也比平常睡得更熟,雖然頭天吃了十五六顆沙棘,第二天起來時卻安然無恙。第二天,格勒諾布爾城裡所有的人都對我說,這種果子稍為吃一點就會置人於死命。我覺得這件事是如此可笑,每當我想起來時,總不免對波維埃律師先生這種古怪的謹慎啞然失笑。時在一七六八年七至八月。

  那些採集標本之行、植物所在地給我留下的各種印象、這些地方使我產生的想法、採集過程中穿插的那些趣事,所有這一切給我留下的印象,每當我看到在當地采到的標本時,都重新浮上我的腦際。這些美麗的景色、這些森林、湖泊、樹叢、岩石、山嶺,它們的景象一直都在激動著我的心,然而我卻再也看不到了;不過我現在雖不能再回到這些可愛的地方去,但只要把標本冊打開,它就會把我領回那裡。我在那裡收集到的標本足以使我回顧那美妙的景象。這標本冊就是我的採集日記,它使我以新的喜悅重溫往日的採集生活,也跟光學儀器一樣把當年的景象再次呈現在我的眼前。

  正是這些附帶的想法所構成的鏈子使我對植物學產生依戀之情。它把使植物學顯得更加可愛的一切思想都串聯起來,喚起我的想像:草地、河流、樹林,荒涼,特別是寂靜,還有在這一切之中感到的安寧,都通過這條鏈子不斷地勾起我的回憶。它使我忘掉了人們對我的迫害,忘掉了他們的仇恨、他們的蔑視、他們的污辱,以及他們用來報答我對他們的誠摯溫馨的感情的一切禍害。它把我帶到安安靜靜的住處,帶到從前跟我生活在一起的淳樸和善的人們之中。它使我回憶起我的童年,回憶起我那些無邪的樂趣,使我重新去回味它,也時常使我在世人從未遭到的悲慘的命運中嘗到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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