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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三


  我的驚慌和恐怖是可以想見的。我以為自己要死了,就躺到了床上。醫生也請來了。我顫抖著向他敘述了我的情況,我說我是治不好了。我相信醫生也是這樣想的,但是他仍然盡了他的職責。他向我羅哩囉嗦地說了許多道理,可是我連一句也沒聽懂;接著,他便按照他的高明理論開始在我這「不值錢的身體上」採用他的那種醫療法。這種療法令人難以忍受和感到噁心,而且效果甚微,不久我就厭倦了。過了幾個星期,我看病情既不見好,也未惡化,就不顧脈搏的跳動和嗡鳴,索性離開了病床,恢復了我日常的生活。從那以後,也就是說三十年來,這種毛病一分鐘也沒有離開過我。

  在這之前,我是一個很能睡覺的人。有了這種病以後,我就開始失眠,於是我確信自己將不久于人世了。這種想法使我暫時不再為治病的事操心。既然我的生命不能延長,我便決定要儘量利用我還活在世上的那點時間。由於大自然的特殊恩施,即是在這種極不幸的情況下,我那得天獨厚的體質居然免除了我在生理上所應受到的痛苦。我雖然厭惡這些聲音,卻並不為它感到苦惱;而且,除了夜間失眠和經常感到氣短外,這種聲音並未給我的日常生活帶來任何不便;就是我那感覺氣短的毛病,也沒有發展到氣喘的程度,只是在我要跑路或動作稍微緊張的時候顯得厲害一點而已。

  這種本應毀滅我的身體的病症,只是消滅了我的激情,我每天都為這種病在我的精神上所產生的良好效果而感謝上天。我可以率直地說,我只是在把自己看成是一個死人以後,才開始活著。只是到了這時,我才對我要離開的事物予以應有的重視,開始把我的心思用在一些比較高尚的事情上,就好象我要把早該應盡的、而我至今一直不曾注意到的義務提前完成似的。我常常以自己的方式來理解宗教,但我從來沒有完全離開宗教,因此,我沒有怎樣費力就又轉向了宗教。這個問題,在許多人看來是那樣枯燥無味,而在那些認為宗教可以給人以安慰和希望的人們看來,則是那樣趣味盎然。在這個問題上,媽媽對我的教導比所有的神學家對我的教導都更有益。

  她對任何事物都有自己的一套看法,對於宗教當然也不例外。這套看法是由一些極不相同的觀念——其中有的非常正確,有的非常荒謬——以及一些與她的性格有關的見解和與她所受的教育有關的偏見組成的。一般說來,信徒們自己是什麼樣就認為上帝也是什麼樣:善良的人認為上帝是善良的,兇惡的人認為上帝是兇惡的;心中充滿仇恨和憤怒的人,只看到有地獄,因為他們願意叫所有的人都下地獄,而心地溫和和善良的人就不相信有地獄。令我感到非常驚異的是,善良的菲內龍在他的《德勒馬克》一書中關於地獄的言論,真好象他相信有地獄似的,但是,我希望他當時是在說謊,因為不管多麼誠實的人,一旦作了主教,有時就不得不說謊。媽媽對我是不說謊的;她那從來沒有怨恨的心靈不可能把上帝想像成為復仇與憤怒之神。關於上帝,一般信徒所看到的僅只是公道和懲罰,她看到的則只是寬容和仁慈。她常常說,如果上帝拿我們的行為來判斷我們,那他就太不公道了,因為上帝沒有給我們作一個品德端正的人所應具備的條件,如果他要求我們這樣,那就是向我們要他沒有給過我們的東西。令人奇怪的是,她雖不相信有地獄,卻相信有煉獄。這是因為她不知道對惡人的靈魂究竟應當怎麼辦:既不願叫惡人的靈魂下地獄,而在他們沒有轉變以前,又不願把他們和善人的靈魂放在一起。我們也應該承認:不論是在這個世界上還是在另一個世界上,惡人的事總是難辦的。

  還有一件怪事。根據這種主張,關於原罪和贖罪的理論就被推翻了,一股流行的基督教義的基礎也被動搖了,而且起碼可以說,天主教是不能繼續存在了。但是,媽媽是一個好的天主教徒,更確切地說,她自信是個好的天主教徒,她這種自信無疑是出於至誠的。她認為人們對聖經的解釋過於教條和呆板,聖經裡面所說的關於永恆的苦難的話,她認為是帶有侗嚇或寓意的性質。耶穌基督的死,在她看來就是一個真正的上帝之愛的榜樣,它教人們要愛上帝,並且也要彼此相愛。一句話,她是忠於她所選擇的信仰的,她以十分誠篤的態度承認教會的全部信條;但是,要是一條一條地和她討論起來,那就會發現她和教會所信仰的完全不同,儘管她始終是服從教會的。

  在這個問題上,她所表現出的純樸和真誠比那些學者們的論爭更為雄辯有力,甚至有時叫她的聽懺悔師很為難,因為她對自己的聽懺悔師是什麼事也不隱瞞的。她對他說:「我是個好天主教徒,我願意永遠做一個好天主教徒。我要用我的整個心靈接受聖母教會的決定。我雖不能掌握自己的信仰,但能掌握自己的意志。我要使我的意志完全服從教會,我願意毫無保留地相信一切。您還要我怎樣呢?」

  我相信,即使沒有產生過基督教的道德,她也會遵奉它的一些原則,因為她的性格和基督教的道德太吻合了。凡是教會明確規定的,她都去做;其實即使沒有明確的規定,她也同樣會做。在一些無關緊要的事情上,她總是喜歡服從的。如果沒有准許她、甚至規定她開齋,她會守齋一直守下去,這完全是為了伺奉上帝,絲毫不是出於謹慎小心的緣故。但是所有這些道德原則都是從屬￿達維爾先生的原則的,說得更準確些,她看不出其中有任何相抵觸的地方。她可以坦然地每天和二十個男人睡覺,這樣做既不是出自情欲,也不因此而感到有任何顧忌。我知道有不少虔誠的女人在這件事上的顧忌並不比她多,但是她和她們之間的不同是;她們是由於情欲的誘惑,而媽媽則是被她那詭辯哲學所欺騙。在最令人感動的談話中,我甚至敢說,在最富有教誨意義的談話中,她可以平靜地談到這個問題,面部的表情和聲調毫無改變,而且一點不認為這有什麼不協調的地方。如果當時有什麼事情打斷了她的談話,隨後她會以同樣冷靜的態度接著談,因為她真誠地相信所有這些只不過是為了維護社會道德而定的,每個通情達理的人都可以根據情況去解釋、奉行或回避,而不會冒褻瀆上帝的危險。在這一點上,我的意見雖然和她顯然不同,我承認我不敢反駁她,因為要反駁,我就得扮演一個不怎麼光彩的角色,一種羞愧之心使我難以啟齒。我倒是很想建立一項規則叫別人遵守,同時又極力使自己成為例外,不受它的約束。但是,我不僅知道她的氣質可以防止她濫用她的主張,我還知道她並不是一個容易受騙的女人,如果我自己要求例外,就等於讓她把她所喜歡的一切人都算作例外。其實,我只是在談到她的其他不一致的地方時順便提一下這點:這在她實際行為上並沒有產生過多大影響,而在當時甚至一點影響都沒有。但是,我曾答應要忠實地敘述一下她的主張,我要遵守我的諾言。現在我再來談談自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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