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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八


  我們看了一個地方又想看另外一個地方,我們繼續不斷地前進。我把我們第一次行程的終點定得很遠。要把終點定得很遠,是很容易找一個藉口的,因為我們之所以從巴黎出來,就是為了到遠方去尋找一個妻子。

  有一天,我們比平常多趕了些路程,走入了不辨路徑的群山和幽谷之中,迷失了前進的道路。沒有關係,隨便走哪一條路都可以,只要能達到終點就行了;不過,我們的肚子餓了,總得找一個地方吃東西呀。幸運得很,我們找到了一個農民,他把我們帶進了他的茅屋;我們津津有味地吃完了他給我們做的那一頓簡便的晚餐。當他發現我們這樣疲勞和這樣饑餓的時候,他對我們說:「如果上帝把你們引到了山那邊的話,你們也許還可以受到更好的招待咧……你們將找到一個忠厚的人家……將找到樂善好施的人……找到極其善良的人!……這並不是說他們的心比我的心更好,而是說他們比我更富裕,而且據人家說,他們在從前比現在還要富裕哩……謝謝上帝,他們現在也不算窮,這一鄉的人都領受到了他們剩下來的那一點財產的好處。」

  一聽說有善良的人,愛彌兒的心就高興起來了。他望著我說道:「我的朋友,我們到那裡去吧;這附近的人都因為有這一家人而得了福,我很樂意去拜訪這一家的主人,也許他們也是很喜歡看到我們的。我相信,他們會很好地接待我們,如果他們把我們當一家人看待,我們也將把他們當成我們的親人。」

  這個農民清楚地向我們講明瞭那一家人的房子在什麼方向以後,我們就出發了,我們在樹林中左彎右轉地前進,我們在半路上遇到了一場大雨,大雨可以延遲我們到達的時間,但不能夠阻止我們前進。我們終於走出了樹林,在黃昏的時候到達了那個家。它的四周是一個小小的村落,它的建築儘管簡單,但樣子也頗別致。我們走進屋去,要求主人留宿我們。僕人領我們去告訴主人,主人問了我們一些問題,但態度是很禮貌的。我們沒有把我們旅行的目的告訴他,但是把我們繞道的原因向他講了。由於他從前曾經是一度富有,所以很容易從來客的風度看出我們是什麼樣的人;見過大市面的人,對這一點是不會弄錯的,一看我們的這個「護照」,他就留我們住在他家了。

  主人讓我們住在一個非常之小、然而是十分清潔和舒服的房間裡,房間裡生著火,還給我們預備了一些洗換衣服和各種需用的東西。「啊!」愛彌兒吃驚地說道:「他們對我們真是殷勤,那個農民說的話確實不錯!真是周到!真是一片誠意!對陌生人這樣無微不至地關心!我簡直覺得我們是生活在荷馬的時代似的。」「你體會到了這一點,」我向愛彌兒說道:「不過,你用不著感到奇怪;凡是外鄉人很少去的地方,外鄉人一去就是很受歡迎的。正是因為客人少,所以主人才這樣殷勤好客。客人常常去,主人就不那麼好客了。在荷馬的時代,人們是很少到外地去旅行的,所以旅行的人走到哪裡都很受歡迎。也許,我們是他們今年所見到的唯一的過路人咧。」「不要緊,」他接著說道:「他們雖然難得見到客人,可是客人來了又招待得這樣好,這本身就是很值得稱讚的。」

  我們擦乾身子和換好衣服之後,就去見我們的居停主人;他把我們介紹給他的妻子,她對我們不僅十分客氣,而且還很關心。她的兩隻眼睛注視著愛彌兒。作為一個母親,而且又處在她現在這樣的環境,看見這樣一個年輕的男子走進她的家,是不能不心情激動的,或者,至少也會感到稀奇的。

  他們趕快為我們做好了晚餐。在走進飯廳的時候,我們看見了五份餐具;我們都坐好了,可是還剩下一個空位子。一個年輕的姑娘走進來,向我們深深地行了一個禮,然後一言不發地端端正正地坐著。愛彌兒一方面忙著進餐,一方面忙著回答主人的問題,所以在向她還了一個禮之後,便繼續談他的話,吃他的東西。由於他以為他現在距離行程的終點還很遙遠,所以他當時根本就沒有聯想到他這次旅行的主要目的。話題談到了我們迷路的情形。「先生,」我們的主人向他說道:「我認為你是一個聰明可愛的年輕人,這使我想起你們,你和你的老師,雨淋淋地拖著困乏的身子到達這裡,其情形就好象太累馬庫斯和門特到達卡利普索的島上一樣。」「是的,」愛彌兒回答道:「我們在這裡也受到了卡利普索的款待。」他的門特跟著就補上一句:「還看到了歐夏麗的美妙的風姿。」不過,愛彌兒只讀過《奧德賽》,但沒有讀過《太累馬庫斯奇遇記》,所以他不知道歐夏麗是什麼人。至於那個女孩子,我看見她的臉兒一直紅到了耳根,埋著頭看她的菜盤子,連呼吸都不敢呼吸。她的母親看出了她這種難為情的樣子,便向她的父親使了一個眼色,於是他就變換了話題。在談到他目前這種隱居生活的時候,他不知不覺地便談到了使他過這種生活的緣由,談到了他的生活中的痛苦和他的妻子的忠貞,談到了他們共同生活中的安慰,談到了他們隱居生活中的安閒的情景,但自始至終一句話也沒有談到那個年輕的姑娘;所有這一切構成了一個美麗的動人的故事,使人聽了不能不感到興趣。愛彌兒聽入了迷,竟連東西都不吃了。最後,當這位最誠實的男人高高興興地談到最端莊的女人的愛情時,我們這位年輕的旅行家竟不由自主地伸出一隻手抓著男主人的手,伸出另一隻手抓著女主人的手,一邊激動地吻著,一邊還流著眼淚。這種年輕人的天真的熱情,使大家都深為感動;可是那個女孩子比任何人都更加敏銳地感到他有一顆善良的心,因此她覺得眼前這個人就是為菲洛克提提斯的痛苦而感到悲哀的太累馬庫斯。她偷偷地觀察他面部的表情,發現所有一切都說明把他同太累馬庫斯相比是比得很恰當的。他的態度瀟灑而不傲慢,他的舉止靈活而不粗笨,他神采奕奕,眼光柔和,相貌很討人喜歡。這個年輕的姑娘看見他流眼淚的時候,幾幾乎自己也同他一起流出眼淚了。儘管是可以找一個很好的藉口流幾滴眼淚,但畢竟害羞的心制止了她。她責備她的眼淚流到了眼皮邊,因為為自己家裡的事情哭泣是不對的。

  她的母親從晚餐一開始就不斷地注意著她,發現她這種局促不安的樣子,便藉口叫她去辦一件事情,使她擺脫這種難為情的境地。過了一會兒,這個女孩子又回到飯廳來了,但她還是沒有恢復平靜,慌亂的樣子大家都看出來了。她的母親很溫柔地對她說:「蘇菲,坐下來,為什麼要為你的父母的菲洛克提提斯,希臘神話中參加特洛伊戰爭的希臘勇士之一。不幸的遭遇而哭個不停呢?你是安慰你父母的人,所以不應當比你的父母對那些痛苦更感到傷心。」

  一聽見「蘇菲」這個名字,你可以想像愛彌兒是多麼吃驚。這個多麼親切的名字使他愣了一下,但他立刻清醒過來,以急切的目光去看那個竟敢取這個名字的人。蘇菲,啊,蘇菲!我一心尋找的人就是你嗎?我心中所愛的人就是你嗎?他觀察她,他以一種又害羞又不相信的目光仔細地端詳她。他所看見的臉兒並不恰恰就是他所想像的那個樣子,他也說不出他所看到的這個女孩子要比他所想像的那個女孩子好一點還是差一點。他詳詳細細地看她的每一個特徵,他窺察她的每一個動作和每一個姿勢,他覺得對她的一切可以作千百種不同的解釋;只要她願意開口說一句話,叫他付出半個生命的代價他也是情願的。他慌亂不安地看著我,他的眼睛既好象是在問我,又好象是在責備我。他的每一道目光都好象是在說:「在這緊要關頭你要指導我,萬一我的心入了迷和走了錯路,我這一生就無法挽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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