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盧梭 > 愛彌兒 | 上頁 下頁


  窮人是不需要受什麼教育的,他的環境的教育是強迫的,他不可能受其他的教育;反之,富人從他的環境中所受的教育對他是最不適合的,對他本人和對社會都是不相宜的。自然的教育可以使一個人適合所有一切人的環境,所以,與其教育窮人發財致富,不如教育富人變成貧窮;因為,按這兩種情況的數字來說,破產的比暴發的多。所以,我們要選擇一個富有的人;我們深信,這樣做至少是可以多培養一個人的,至於窮人,他是自己能夠成長為人的。

  由於以上的原因,所以我不認為愛彌兒生長名門有什麼不好。這畢竟是搶救了一個為偏見所犧牲的人。

  愛彌兒是一個孤兒。他有沒有父母,這倒沒有什麼關係。我承擔了他們的責任,我也繼承了他們的全部權利。他應該尊敬他的父母,然而他應該服從的只是我。這是我的第一個條件,或者說得確切一點,我唯一的條件。

  我對上述條件還要附加一點,其實這一點也只是以上條件的繼續而已。那就是,除了我們兩人同意以外,誰也不能把我們分開。這一條是極關緊要的,我甚至希望學生和老師也這樣把他們自己看作是不可分離的,把他們一生的命運始終作為他們之間共同的目標。一旦他們覺察到他們以後是要離開的,一旦他們看出他們有彼此成為路人的時刻,他們就已經成為路人了;各人搞各人的一套,兩個人都一心想到他們將來不在一塊兒的時候,因此,只是勉勉強強地相處在一起。學生把老師只看作他在兒童時候遇到的災難,而老師則把學生看作一個沉重的負擔,巴不得把它卸掉;他們都同樣盼望彼此擺脫的時刻早日到來;由於他們之間從來沒有真心誠意的依依不捨的情誼,所以,一個是心不在焉,一個是不服管教。

  但是,當他們象從前在一起生活那樣,彼此尊重,他們就會互相愛護,從而變得十分的親熱。學生不會因為在兒童時曾跟著的而到成年時又結為朋友的人學習而覺得羞愧;老師也樂於盡心竭力,等待收穫果實,他賦與他學生的種種德行,就是他準備他老年時候享用其利益的基金。

  這個預先做好的約定,假設了分娩是很順利的,而且孩子也長得很好,又活潑又健康。一個做父親的,在上帝賜與他的家庭中不能做任何選擇,也不應該有偏心,所有他的孩子,都同樣是他的孩子;他對他們都要一樣地關心,一樣地愛護。不管他們是不是殘廢的,不管他們的身體是弱還是強,他們之中每一個人都是一個寄存品,他應當考慮他手裡的這個寄存品。婚姻不僅是夫婦之間的一項契約,也是同大自然訂立的一項契約。

  不論是誰,只要承擔了不是大自然硬要他非承擔不可的任務時,就應當先弄清楚完成這個任務的方法,否則對他將來辦不到的事情也要承擔責任。凡是照料體弱多病的學生的人,就把他所擔負的老師的職責轉變成護士的職責了;他把他應當用來增加生命的價值的時間都浪費於照料這樣一個沒有作用的生命;他將看到一個哭哭啼啼的母親有一天會因為她兒子的死而責備他,其實他已經替她把那個兒子的生命保全了很長的時間。

  一個身體多病的孩子,即使他能夠活八十歲,我也是不願意照管他的。我不願意要一個對自己和對他人都一無用處的學生,因為他成天耽心的,只是怎樣保全自身,他的身體損害了他的精神的陶冶。我在他身上那樣白白地大費心思,豈不是使社會受到加倍的損失,為了一個人而奪去它兩個人嗎?要是另外一個人來替我教這個病弱的孩子,我是同意的,而且對他的仁慈表示讚揚;可是我自己卻沒有這樣的才能:我簡直不知道如何教這個只想免於死亡的人怎樣生活。

  身體必須要有精力,才能聽從精神的支配。一個好的僕人應當是身強力壯的。我知道放縱能刺激欲望,它久而久之也會摧殘身體的;至於斷食和少食,也往往由於相反的原因而產生同樣的效果。身體愈弱,它的要求愈強烈;身體愈壯,它愈能聽從精神的支配。所有一切感官的欲望都寓於嬌弱的身體之中;它不僅不能滿足那些欲望,卻反而愈加刺激那些欲望。

  虛弱的身體使精神也跟著衰弱。醫藥這一門學問對人類的毒害比它自認為能夠醫治的一切疾病還有害得多。就我來說,我不知道醫生給我們治好了什麼樣的疾病,但是我知道他們給我們帶來的病症實在是足以害死人的,例如懦弱、膽怯、輕信和對死亡的恐懼;所以,雖說他們能治好身體,然而他們卻消滅了勇氣。即使他們能叫死屍走路,對我們又有什麼關係呢?我們需要的是人,但是我們就沒有看見從他們手中救出過什麼人來。醫學在我們這裡很時髦,它應當是這樣的。它是那些閑著沒有事幹的人的一種娛樂,這些人不知道怎樣使用他們的時間,所以就把它消磨于怎樣保全自己的生命。如果他們偏偏生成一個不死的人的話,他們也許就是人類當中最不幸的人了:永遠不怕丟失的生命,對他們是一點價值都沒有的。對於這些人,就需要醫生去威脅他們,使他們感到得意,每天使他們感到自己唯一能夠感到的快樂,即自己還沒有死去的那種快樂。

  我在這裡不打算多談醫學的無用。我的目的只是從道德方面來考慮醫學問題。然而我不能不說明的是,人們在醫學的應用上,也在搞他們在真理的追求上所搞的那種詭辯。他們老是說,治療病人就可以醫好病人,尋求真理就可以找到真理。他們不知道,結算一下醫生救活一條性命的帳,就需要用一百個被他殺死的病人才能取得平衡,我們從發現的真理中獲得了效益,然而同時發生的謬見也造成了錯誤,結果也是兩相抵消。開導人的知識和醫治人的醫學,當然是非常之好的;但是,那種誤人的知識和殺人的醫學,就是很壞的了。要告訴我們怎樣區別它們。問題的癥結就在這裡。如果我們懂得忽視真理,我們就永遠不會受謊言的欺騙,如果我們不一反常態地去求助於醫藥,我們就絕不會死于醫生之手;這兩種節制的做法都是很明智的;照這種做法行事,顯然能獲得很大的好處。因此,我不爭論醫學對一些人是不是有用處,但是我要說它對人類是非常有害的。

  有些人也許又會那樣喋喋不休地向我說,錯是錯在醫生方面,醫學本身是不會錯的。妙極了,那我們就要醫學而不要醫生好了;因為,只要醫生和醫學是聯在一起的,則醫生的錯誤之令人恐懼擔憂,比醫術的幫助之令人懷抱希望,其程度要大一百倍。

  這門虛假的藝術,是用來治心病而不是治身病的,但是,它對心病的功用,也並不比它對身病的功用大:它替我們醫治的疾病,還不如它使我們感到的疾病的可怕的印象多;它沒有推遲死亡,反而使我們預先感到死亡;它在消耗生命,而不是在延長生命,而且,即使它能延長生命,但對人類來說也是有害的,因為它硬要我們只關心我們自己而不關心社會,使我們感到恐怖而忘卻責任。我們所以怕危險,是由於我們知道有危險;至於相信自己不會受任何傷害的人,他是無所恐懼的。詩人使阿基裡斯具備了抵抗危險的武裝,但這樣一來,也就顯不出他驍勇的特色,因為,任何人處在他的地位,都可以用同樣的代價成為一個阿基裡斯的。

  如果你們想找到真正勇敢的人,就請到沒有醫生的地方去好了,在那裡,人們是不知道疾病會帶來什麼後果的,是很少想到死亡的。人天生是能夠不屈不撓地忍受痛苦、無牽無掛地死去的。正是醫生所處的藥方、哲學家講述的教條和僧侶宣揚的勸世文,使人自甘墮落,忘記了應該怎樣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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