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勞倫斯 > 太陽 | 上頁 下頁


  五

  那男人絕望地愛著她。她看見他寬闊、相當短的紅臉膛上,一雙眼睛直瞪瞪地凝視著她:直到他妻子也轉過身來,然後他端起杯子,把酒一口灌進喉嚨。這位妻子對陽臺上的身影盯了好一會兒。她端莊文雅,相當憂鬱,而且年紀肯定比他大。極大的差異就存在于這個相當優越、高傲的40多歲的女人和她35歲左右更無責任感的丈夫之間。這好像是一整代人的差異。「他跟我是一代的,」朱麗葉心想,「而她是跟莫裡斯同代的。」朱麗葉還不到30歲。

  這農民穿著白色的棉布褲子、淺灰色的襯衫,戴著一頂破舊的草帽,引人注目。他一身乾淨,充滿了健康的光潔。他粗壯寬闊,看起來略矮,可他的肌肉充滿了生命的活力,似乎總是準備著跳起來活動、幹活。她甚至看見他跟小孩玩耍時,也是這樣。他想要奉獻自己,充滿激情地想要奉獻自己那強有力的肌肉和重重的心跳,他是屬￿這一類的意大利農民。可他是個地地道道的農民,因此他才會等著這女人採取行動,他才會長時間、被動地消耗著欲望,在附近逗留著,盼望、盼望這女人來找他。但他永遠不會試圖走向她,永遠不會。她得前進一步。他只會在咫尺之間逗留著。

  他感覺到她在看著自己,於是扔掉舊草帽,露出圓圓的剪得短短的棕色腦袋,伸出一隻棕紅色的大手去拿那塊大麵包,從中間掰掉一塊,然後開始鼓脹著兩腮大嚼起來。他知道她在看著他。她對他——這激動的不能言喻的動物有如此大的影響力,以致令他熱血沸騰!他在火辣辣的陽光的照射下血液翻滾,而且像中午一樣昏頭昏腦。他內心極為羞怯,渴望要她,但永遠,永遠不會走向她。

  有了他,這就好像沐浴在另外一種陽光雨露裡,覺得呼吸沉重、身體膨脹、出汗,隨後人們便忘記了,就個人而言,他不復存在。這只是一種溫暖、富於活力的沐浴——然後就離開它,完全忘卻了。之後重新又開始這富有活力的沐浴,如同太陽一樣。

  可那樣不好!她非常厭倦個人接觸,厭倦完事之後跟男人說話。有了那樣健康的寶貝,人們後來只會心滿意足。她坐在那裡時,感覺靈魂從他身上流到自己身上,然後從自己身上再流向他身上。通過他的動作,她知道他感受到她更甚於她對他的感受。這在他們兩人的身體裡幾乎是意識真切的痛苦,可他們每個人只坐在那兒好像是心煩意亂似地,被目光銳利的配偶、佔有者盯著。

  朱麗葉心想:為什麼我不能走向他!為什麼我不能孕育他的孩子?就像給無意識的太陽、無意識的土地孕育孩子一樣,孩子就像是果實。——而她子宮的花朵正盛開著。它不在乎什麼感情,什麼佔有,它完全不顧來日如何,只要男人的雨露。可她的心中充滿了疑懼,她不敢!她不敢!要是這男人能找到什麼辦法就好了!可他不會的。他只會遲疑、等待,無盡渴望地徘徊著,等待她穿越這道溝壑。而她不敢,她不敢這麼做。他將繼續徘徊遲疑著。

  「你進行日光浴的時候不怕人看見你?」她丈夫問道,轉過頭看著農民。正想著溝壑的陰鬱的妻子,也轉而注視著那小屋。這是一場戰鬥。

  「是啊!不需要擔心給看見,你也願意曬曬嗎?你願意曬日光浴嗎?」朱麗葉對他說。

  「嗯——呃——是的!在這裡的時候,我想應該曬曬。」

  他眼睛裡閃著微光,絕望地顯示著渴望品嘗這種新果子的勇氣,這個有著玫瑰色的成熟雙乳的女人裹在晨衣裡斜倚著。她想像著他,蒼白萎靡的小城市人的身軀,在陽光下走著,絕望地行使著丈夫的權利。她的意識又漸漸消失。這個陌生的烙上城市印記的個子短小的傢伙,一個好公民,但在太陽的裸眼裡像是一個罪犯。他會多麼厭恨暴露自己啊!她的子宮之花變得暈頭眩目,心醉神迷,她知道自己會接受他,知道她會孕育他的孩子。她知道就是為了他,這個灰乎乎的個子矮小的市儈男人,她的子宮才像蓮花,像核心黑黑的美麗的紫色銀蓮花一般怒放著。她知道她不會走向農民:她沒有足夠的勇氣,她不是十分的自由。而且她知道這農民永遠不會來找她。他具有土地般固執的消極,會不停地等待,等待著,不時地讓她看見自己徘徊在她的視野之內,像動物一樣固執地渴慕著。

  她看見了農民漲紅的臉上奔湧的血液,感受到他閃亮發光的眼睛給她帶來熱浪,突然奔湧漫過全身,覺察到為了她他的陰莖在躁動著,為她而震盪。然而她永遠不會走向他——她不敢,她不敢,太多的東西,有太多的東西約束著她。她丈夫瘦小蒼白的身體,帶有城市印記的身體會佔有她,他細小發狂的陰莖會在她身體裡播種,生下另一個孩子。對此她無能為力,她給束縛在環境這個巨大而固定的輪子上,可宇宙間沒有柏修斯來砍斷這枷鎖。

   希臘神話中的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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