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諾丁漢與鄉間礦區(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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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們現在是失望的,在他們的失敗中固然一度出現過繁榮——但繼而呈現的卻是災難。一切災難的根子是失去信心。現在的人已經失去信心。英格蘭人,尤其是煤礦工人現在已經失去信心。他們深受打擊,深受背叛。 儘管現在也許還沒有人對此有足夠的認識,但終歸是醜惡在十九世紀把人的精神出賣了。在全盛的維多利亞時代,有錢的階級和工業的推動者們所犯下的最大罪行就是迫使工人處於醜惡。醜惡、醜惡的條件之下,這種條件包括惡劣的狀態和不定形的、醜惡的環境、醜惡的觀念、醜惡的宗教、醜惡的希望、醜惡的愛情、醜惡的衣服、醜惡的家具、醜惡的房屋,還有,就是工人與雇主之間醜惡的關係。人類的靈魂需要真正的美甚至是高於需要麵包的。中產階級嘲笑工人購買鋼琴——鋼琴是什麼,買鋼琴,這豈不是胡來一氣,對美伸手麼?在女人的眼中,鋼琴的確只不過是一種所有物,的確只不過是一種家具陳設,只不過是一種可以據以感到高人一等的物件。但是,你不妨去看一看那些年紀較長的煤礦工人,看他們是多麼想學會彈鋼琴,看他們臉上多麼富於奇異表情地在細聽他們的女兒彈奏《少女的祈禱》吧。如果這樣,那麼,你就會看見有一種對美的如醉如癡、永不滿足的渴求了。在這個方面男人比女人要深刻得多。女人們喜歡的是表現。但男人們需要的是美,男人們至今仍然對美有著要求。 如果說這家公司並不是修建了這麼多肮髒可怕的方匣子(可公司的人在這座小山包上卻有供他們自得其樂的娛樂場所),如果說他們在這處小小的市場正中央樹立了一根高大的圓柱,如果說他們能把圍在這個令人愉快的地方周圍一圈開有商店的有頂通道其四分之三掌握在手裡從而使人們可以漫步或坐下來休憩,而且在後面還有漂亮的房屋,那該有多好!如果說他們修建的是寬敞、牢固的公寓似的房屋,如果說每幢房屋都有五、六間屋子和一道漂亮的大門,那該有多好。如果說他們能將鼓勵唱歌和跳舞(礦工們豈不是至今還喜歡唱歌和跳舞麼?)並為此而提供漂亮的場地放在重要地位,那該有多好。如果說他們對服裝美的某些形式,對室內生活(家具陳設,室內裝飾)美的某些形式稍稍加以鼓勵,那該有多好。如果說他們對最漂亮的椅子和桌子,對最可愛的領帶以及男人和女人所能佈置的最逗人喜歡的房間能給予獎勵,那該有多好!如果說他們能這樣辦勞資問題就不會成其為問題。勞資問題正是因為迫使人類將其全部能量僅僅為了獲得而投入競爭這樣一種卑劣行徑造成的。 可能你會說工人們不會接受這種生活方式,可能你會說英格蘭人的家是一座城堡,如此等等,如此等等—— 「這是我自己的小家不是?!」但是,如果你的隔壁鄰居說起話來你句句都能夠聽清那還算什麼城堡!如果說他們在上廁所的時候你可以看清方匣子裡的每一個人,那還算什麼城堡!如果說你的願望之一就是走出這座「城堡」,就是走出你自己這個「小家」——啊,那還有什麼更多的話可以講的。只有女人(而且是最糟糕、最貪婪、最具有佔有欲和最下作的女人)才會把她們「自己的小家」當作偶像來崇拜。什麼「小家」不「小家」別再講那麼多廢話了吧,「小家」也者,只不過是大地表面許許多多污七八糟的小玩意兒而已。 實際上,在1800年以前,英格蘭人還一直是一個嚴格意義上的農業民族——一直是一個非常農業化的民族。在那以前的多少個世紀英格蘭固然一直有城鎮,但那些城鎮算不上真正的城鎮,而只不過是擁有許多鄉間的大街。從來就沒有真正的城市。英格蘭人性格上的城市性亦即市民性並沒有真正得到發展。錫耶納① 地方雖小但卻是一個真正的城市,市民與這個城市的聯繫是密切的。諾丁漢四處延伸,其廣袤雖近百萬但卻僅僅是一個不定形的團塊。用錫耶納的情況作標準來衡量實際上諾丁漢並不存在。英格蘭人作為一種市民真可謂其蠢無比,沒有得到充分的發展。造成這種狀況的部分原因是他們「小小的家」起了阻礙作用,部分原因是他們接受了無望的、可憎的生活環境。美國新興的城市按羅馬人的觀點與倫敦和曼徹斯特相比那倒是真正的城市。即使是愛丁堡也遠比英格蘭所產生的所有城市更具真正城市的規模。 ① 意大利中部的一個城市,有許多中世紀及文藝復興時期的藝術品及古老建築。 「一個英格蘭人之家就是他的一座城堡」以及「我的小小的家」這一類沒有什麼意義的、極為愚蠢的個人主義觀點現在已經過時。這一類觀點大約在1800年以前當然一直適用,因為那時候的英格蘭人還通通是村民(或者叫鄉民)。但由於工業制度,重大的變化早已發生。英格蘭直到今天還喜歡把自己看作村民——他們動不動就是「我的家,我的花園」。但他們的這種想法十分傻氣。從心理上講,今天的農場工人也已經是城市居民了。今天的英格蘭人已經徹頭徹尾地城市居民化,這是建立在競爭基礎之上的工業化所帶來的必然結果。但英格蘭人並不知道如何建立一座城市,如何構想一個城市,如何生活在一個城市。英格蘭人通通是城郊居民但決非真正的村民,在英格蘭人當中,按照羅馬人或者雅典人以至巴黎人對市民的觀點,在大戰爆發以前,對於怎樣才能做一個真正的市民,還沒有一個人知道啊。 之所以會如此,是因為我們挫敗了那種足以使我們滿懷驕傲、頗具尊嚴,以市民而不是以村民的更為像樣的姿態出現而相互團結在一起的具有共同體屬性的本能。大城市意味著美,意味著莊嚴,意味著一定程度的壯觀。但正是在這種意義上英格蘭人遭到了阻撓並且令人吃驚地被叛賣了。英格蘭只不過到處都是低劣的、微不足道的、被稱之為「家」的住房。我相信所有的英格蘭人都從心底裡憎惡他們的小家——但女人們不在此例。我們所需要的是更為像樣的儀態,是比較寬闊的視野,是一定程度的莊嚴,一定程度的壯麗和美,是意義更大的美。在這個方面,美國人就遠比我們有所作為。 一百年以前,那些工業的推動者們居然膽敢對我故鄉村莊的所謂醜陋說東話西。更可惡的是,時代已經發展到了今天,那些工業的推動者們竟然依然在英格蘭的地表上污七八糟地修築成百英里、成百平方英里類似可怕的癬疥、用一色的紅磚作建築材料的「家」。人們居住在這些紅色的、東倒西歪的、老鼠夾似的破屋子裡,他們越來越失去希望,越來越覺著屈辱,越來越不滿足,越來越象被老鼠夾夾住了似的。對於這些在男人們眼中同老鼠夾差不多的小家,大約只有比較下作的女人還在喜愛而已。 算了吧。不管要付出多大的代價也應當著手來從事變革。對於工資和工業上發生的爭爭吵吵大可不必放在心上。還是把注意力的方向轉一轉比較好。大可把我故鄉那個村子拆得連一塊磚也不剩。把市中心好好構思構思。把中心定下來。讓漂亮的千姿百態從這個中心點向四周呈幅射狀。應當建築一幢幢漂亮的大建築,應當讓這些建築物朝市中心匯攏。應當用美來對這些建築物加以裝飾。一開頭就要求絕對地乾淨。工作可以一個地方、一個地方有條不紊地進行。要建立起一個新的英格蘭。那些小小的家,就去它們的吧!應當讓那些污七八糟的、毫無價值的房屋通通見鬼去。應當好好看看這塊地方的地貌,要以應有的華貴在上面進行建築。不論是在心靈上還是在精神上英格蘭人都是有可能得到發展的。然而,作為漂亮的城市的市民英格蘭人卻連兔子還比不上,簡直是太不光彩了。他們簡直象那些平庸、狹隘的家庭主婦一樣,老在工資、政治以及其他類似的事情上嘮嘮叨叨,說個不休,講個不止,成天讓人難得安寧。 寫於1929年。1930年6——8月刊載在《新兩兄弟》上。1936年收入《鳳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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