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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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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終於來到了一塊白雪覆蓋著的高地上,這兒聳立著最高的幾座雪峰,看上去真象一朵盛開的玫瑰花瓣兒。這寂寥的峽谷中矗立著一座孤零零的建築,牆是棕色木頭做的,頂子蓋著積雪,很沉,它在雪野深處,象一場夢。它象一塊從陡坡上滾下的岩石,只不過外形象房子而已,現在埋在雪中。真無法相信人可以住在裡面而不被這可怕的積雪、寂靜和怒吼的狂風所壓垮。 可雪橇還是優雅地爬上來了,人們激動地大笑著來到門邊,旅館的地板快讓他們踩塌了,通道上沾滿了濕乎乎的泥雪,可屋裡給人一種真實感,很暖和。 新來的客人隨著女服務員上了光禿禿的木樓梯。戈珍和傑拉德占了頭一間臥房。進來以後他們很快就發現這是一間很小的木制房屋,沒什麼擺沒,房間裡閃著金色的木質光芒:地板、四壁、房頂、門都是漆油過的松木,金光閃閃,一派暖色調。門對面是一面窗戶,窗的位置很低,因為房頂是傾斜的。傾斜的屋頂下放著一張桌子,桌上擺著洗手盆,一隻罐子,再過去是另一張擺著鏡子的桌子。門兩旁各有一張床,床上摞著厚厚的繪有綠方格圖案的墊枕,這種墊枕非常大。 就這些,沒有櫃櫥,沒有一點生活的舒服感。他們就這樣給關進了這座金色的木制牢房,裡面只有兩張架著綠方格床墊的床,兩人對視著笑了,這等於被與世隔絕了,真嚇人。 一個男人敲開門送來了行李。這傢伙很壯,顴骨寬大,臉色蒼白,留著粗粗的黃鬍子。戈珍看著他默默地放下行李包,然後步伐沉重地離去。 「這兒還不算太壞,是嗎?」傑拉德問。 臥室裡並不太暖,戈珍有點顫抖。 「很好,」她含含糊糊地說。「看這牆板的顏色,太妙了,我們像是給關進了核桃殼裡。」 他站著,摸著自己的短鬍鬚看她,身體稍稍向後靠著,敏銳的目光凝視著她,他此時完全被激情驅使著,這激情象一種厄運。 她走過去,好奇地在窗前蹲下。 「啊,可這——」她禁不住痛苦地叫了起來。 眼前是一座封閉的山谷,上方是蒼穹,巨大的黑岩石山坡上覆蓋著白雪,頂頭是一堵白牆,像是地球的肚臍,暮色中兩座巔峰在熠熠閃光。正對面是沉默的雪穀,兩崖畔是參差不齊的松樹,就象這谷地四周的毛髮。這雪穀一直伸延到盡頭,那兒積雪的石牆和峰頂劍一樣刺向天空。這兒是世界的中心、焦心和肚臍,這兒的土地屬上天,純潔、無法接近、更無法超越。 這幅圖景令戈珍心馳神往。她蹲在窗前,癡迷地雙手捧住臉向外面看著。她終於來了,來到了她嚮往的地方,她在這兒結束了她的冒險,象一塊水晶石沒入了白雪中。 傑拉德彎下腰來從她的肩膀上向外看著。他感到孤獨。她遠去了,徹底離他而去了。於是他感到心頭籠罩著冰冷的霜霧。他看著那大雪覆蓋著的雪穀和蒼穹下的山峰,這兒是窮途末路。別無出路。可怕的寂靜和寒冷、暮色中耀眼的白光包圍了他。可她仍舊蹲在窗前,象聖殿中的幽靈。 「喜歡這兒嗎?」他聲調漠然、陌生地問。她至少應該意識到他和她在一起。可她只是把她柔和、冷漠的臉扭開一點,以此避開他的目光。他知道她眼裡噙著淚水。她的淚水是她那奇特的信仰所至,在她的信仰面前他一錢不值。 突然,他的手托起她的臉,讓她看著他。她睜大了藍色的眼睛,淚水盈盈地看著他,似乎她受到了驚嚇。透過淚簾,她驚恐地看著他。他淡藍色的眼睛射出銳利的目光,他的瞳孔不大,神情異常。她張著嘴,困難地呼吸著。 激情一下又一下地衝撞著,就象銅鐘,敲打著他的血管,那麼強烈、那麼固執、不可抗拒。他的雙膝變得銅鐘一樣堅硬。他凝視著她柔和的臉。她的雙唇開啟著,雙目圓睜著,似乎受到了侵犯。她的下巴在他手中變得極為柔和、光滑。他感到自己象嚴冬一樣強壯,他的雙手就象活生生的金屬一樣不可戰勝,別想扳開他的手。他的心象鐘一樣敲響著。 他把她抱起來,她的身體柔軟、沒有生氣、一動也不動,她含淚的眼睛一直無可奈何地大睜著,好象被什麼迷住了似的,他異常強壯,似乎體內注入了超自然的力量。 他托起她來,摟住她,她的身子柔軟無力,癱在他身上,這情欲的重量沉甸甸地壓在他銅一樣的肢體上,如果他的欲望得不到滿足,他就會被壓垮。她的身子抽搐著要離開他的懷抱。頓時他心頭燃起冰冷的怒火,於是他象鋼鐵一樣的手臂鉗住了她。就是毀了她也不能讓她拒絕自己。 他那強壯的力量是她無法抗拒的。她鬆軟下來,軟癱癱的,昏昏然地大口喘息著。在他看來她太美了,太讓人銷魂了,他寧可一輩子受折磨,也不願放棄一秒鐘這樣無比美妙的享受。 「天啊,」他的臉扭曲著問,「接下來會怎麼樣?」 她靜靜地躺著,神情象個孩子,黑黑的眼睛看著他。她此刻茫然得很。 「我將永遠愛你。」他看著她說。 可她沒聽到。她躺著看他,就象看一個她永遠也不懂的什麼東西:就象一個孩子看一個大人,不希望理解,只是屈從。 他吻她,吻她的眼睛,為的是不讓她再看他。他現在渴求什麼,希望她承認他、對他有所表示、接受他。可她只是沉默地躺著,疏遠他,就象一個孩子,屈服了他但仍無法理解他,只是感到迷惘。他又吻了她,算放過她了。 「咱們下去喝點咖啡,吃點蛋糕好嗎?」他問。 暮色已經轉暗,彌漫向窗邊。她閉上眼睛,關上了單調幻境的閘門,又睜開眼睛來看日常的世界。 「好吧。」她打起精神,簡單地回答。說完她又走到窗前。藍色的夜影籠罩著雪穀和山坡。可聳入雲端的山峰頂端卻呈現出玫瑰色,象超驗的花朵在天際閃爍著耀眼的光焰,那麼可愛又那麼遙遠。 戈珍欣賞著這美麗的景色,她知道,藍色的天光下這一朵朵玫瑰樣的雪中花朵是永恆的,永遠這麼美。她看得出這有多美,她懂,可她不屬這美景。她與這無關,她的心被排除在這美景之外。 她戀戀不捨地又看了一眼,然後轉過身來撥弄自己的頭髮。他已經打開行李等著她,看著她。她知道他在看她,這弄得她手忙腳亂的,很不那麼從容。 他們走下樓來,目光炯炯,那神情看上去像是來自另一個世界似的。他們發現伯金和厄秀拉正坐在角落裡的一張長桌前等他們。 「他們看上去是多麼好、多麼純潔的一對兒呀。」戈珍想到此不禁生起妒意。她羡慕他們那自然的舉止,人家象孩子一樣滿足,可她就達不到這一點。在她看來他們是兩個小孩子。 「多好的蛋糕啊!」厄秀拉貪婪地叫著,「太好了!」 「是啊,」戈珍說。然後又對服務員說:「我們要咖啡和蛋糕。」 她坐在傑拉德身邊,伯金看著他們兩個人,感到很心疼他們。 「傑拉德,我覺得這地方著實不錯,」他說,「光彩奪目、神奇、美妙、不可思議,德文的形容詞全都可以用來描述這兒。」 傑拉德微笑著說:「我喜歡這兒。」 廳裡三面都擺著桌子,木頭桌子已擦出了白木茬。伯金和厄秀拉背靠油過的木牆坐著,而傑拉德和戈珍則坐在他們邊上的牆角中,挨著火爐。餐廳還算不小,有一個小酒櫃,就象在鄉間酒館中一樣。不過,這兒設施很簡陋,房間顯得空曠。這房子的四壁、房頂和地板都是刷著明漆的木板做的。僅有的家具就是三面環列看的桌子、板凳和一隻綠色的大爐子,酒櫃和門在另一面。窗戶是雙層的,沒掛窗簾。都傍晚了。 咖啡來了,熱氣騰騰,很不錯,還有一塊圓蛋糕。 「整個兒的蛋糕!」厄秀拉叫著,「他們給你們的這個比我們那個多!我們得瓜分你們一點兒。」 這裡還有另外十個人。伯金發現,他們中有兩個藝術家,三個學生,一對夫婦,一位教授和他的兩個女兒,都是德國人。而他們四個英國人是新來的,坐在有利的位置上觀察他們這幾個德國人。德國人在門口偷偷看了一下,對服務員說句什麼就又走了。現在不是吃飯時間,所以他們沒到廳裡來,而是換了靴子到娛樂廳去玩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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