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勞倫斯 > 戀愛中的女人 | 上頁 下頁
三一


  年輕人不偏不倚地看著戈珍和厄秀拉,似乎在算計著什麼才值他兩個星期的工資。終於他擔憂地搖搖頭說:

  「不值,她可不值我那麼多錢。」

  「不嗎?」他說,「她要不值多麼多我就不是人!」

  說完他又繼續用鐵鍬挖起石頭來。

  姑娘們下到礦區街上,街兩邊的房屋鋪著石板瓦頂,牆是用黑磚砌的。濃重的金色夕陽暉映著礦區,醜惡的礦區上塗抹著一層美麗的夕陽,很令人陶醉。灑滿黑煤灰的路上陽光顯得越發溫暖、凝重,給這烏七八糟、肮髒不堪的礦區籠罩上一層神秘色彩。

  「這裡有一種醜惡的美,」戈珍很顯然被這幅景色迷住了,又這為肮髒感到痛苦。「你是否覺得這景色很迷人?它雄渾,火熱。我可以感覺出來這一點。這真令我吃驚。」

  穿過礦工的住宅區時,她們不時會看到一些礦工在後院的露天地裡洗身子。這個晚上很熱,礦工們洗澡時都光著上身,肥大的厚毛頭工裝褲幾乎快滑下去了。已經洗好的礦工們背朝著牆蹲著聊天,他們身體都很健壯,勞累了一天,正好歇口氣。他們說話聲音很粗,濃重的方言著實令人感到說不出的舒服。戈珍似乎受到了勞動者的撫愛,空氣中回蕩著男人洪亮的聲音,飄送來濃郁的男人氣息。但這些在這一帶是司空見慣的,因此沒人去注意它。

  可對戈珍來說這氣味則太強烈,甚至讓她有點反感。她怎麼也說不清為何貝多弗同倫敦和南方這樣全然不同,為什麼人一到這兒感覺就變了樣,似乎生活在另一個球體上。現在她明白了,這個世界的男人們很強盛,他們大多時間裡都生活在地下黑暗的世界裡。她可以聽出他們的聲音中回蕩著黑暗的淫穢、強壯、危險,無所顧及的非人的聲音。那聲音又極象加了油的機器在奇怪地轟鳴。那淫蕩的音調也象機器聲,冰冷,殘酷。

  每天晚上她回家時都遇到同樣的景象,讓她覺得自己似乎在撕肝裂膽般的浪頭中行進,這浪頭來自成千名強壯,生活在地下、身不由己的礦工們,這浪頭打入了她的心,激起某種毀滅性的欲望和冷漠心情。

  她很眷戀此地。她恨它,她知道這裡是與世隔絕之地,它醜惡、蠢笨得讓人噁心。有時她撲打著雙翅,儼然一個新達芙妮①,不過不是飛向月桂樹而是撲向一台機器。可她還是被對這裡的眷戀之情所攫取。於是她奮力要與這裡的氣氛保持一致,渴望從中獲得滿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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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為躲避阿波羅的追逐而變作月桂樹的女神。

  一到晚上,她就感到自己被城裡的大街吸引著,那大街蒙昧又醜惡,但空氣中溶滿了這強壯、緊張、黑暗的冷酷。街上總有一些礦工在逛來逛去。他們有著奇怪、變態的自尊,舉止挺美觀,文靜得有點不自然,蒼白、常常是憔悴的臉上表情茫然、倦怠。他們屬￿另一個世界,他們有著奇特的迷人之處,聲音渾厚洪亮,象機器轟鳴,象音樂,但比遠古時莎琳①的聲音更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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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傳說中半人半鳥的海妖,常用歌聲誘惑過路的航海者,使航船觸礁而毀。

  她發現自己跟那些市井婦人們一樣,到星期五晚上就被小夜市所吸引去了。星期五是礦工們發工錢的日子,晚上就成了逛市場的時候了。女人們東串西逛,男人們帶著老婆出來買東西或著跟朋友們聚聚。幾英里長的人流湧向城裡,路上黑鴉鴉全是人;山頂上的小市場和貝多弗的主幹道上熙熙攘攘,人流如織,擠滿各色男女。

  天黑了,可市場上的煤油燈卻燃得熱乎乎的,暗紅的燈光照耀著購貨的主婦們陰鬱的臉,映紅了男人們茫然的臉。四下裡滿是人們叫喊、聊天的聒罵聲、人流仍然向著市場上厚實的人群源源衝撞而來。商店裡明晃晃的,擠滿了女人,而街上則幾乎全是男人,都是些老老少少的礦工。此時此地,人們出手大方,錢花得也瀟灑。

  往裡駛的馬車被阻住了。車夫們喊著叫著直到密不透風的人群讓開一條縫來。隨時隨地,你都可以看見遠處來的年輕小夥子站在路上或角落裡跟姑娘們聊著天。小酒店裡燈火通明,大門四開,男人們川流不息地接踵進出。他們大呼小喚地相且打招呼,奔走相認,仨一群五個一夥地站一圈沒完沒了地東扯西拉。人們嘁嘁喳喳,遮遮掩掩地談著礦上的事或政治上的糾紛,攪得四下裡一片聒噪,就象不和諧的機器聲在響。可就是這些人的聲音令戈珍神魂顛倒。這聲音令她眷戀,令她渴望的心兒發痛、發瘋、令她感到難以自己,這感覺真是莫明其妙。

  象其他女孩子一樣,戈珍在夜市附近那燈火通明的二百米長的坡路上上上下下地來回踱著步。她知道這樣做很庸俗,她父母無法忍受她的這種行為,可她眷戀這裡,她一定要和人們在一起。有時她會在電影院裡同那些蠢笨的人們坐在一起,那些人很放蕩,一點都不好看,可她一定要坐在他們中間。

  也象其它普通女子一樣,她也找到了她的「小夥子」。他是一個電學家,據說是來從事傑拉德的新計劃的電學家。他這人很誠懇,很聰明,儘管是科學家,但對社會學很熱心。他在威利·格林租了一間農舍獨自住著。作為一位紳士,他經濟上是比較寬裕的,他的女房東到處議論他,說他竟然在臥室中備了一隻木桶,每天下班回來,他非要她一桶一桶地把水提上去供他洗澡用,他天天要換乾淨襯衣和內衣,還換乾淨的綢襪呢。在這些方面他似乎過分挑剔、苛求,但在別的方面他則再普通不過了,一點都不裝腔作勢。

  戈珍對這些事都瞭解,這些閒言碎語很自然而且不可避免地會傳到布朗溫家中來。帕爾莫跟厄秀拉更要好些,但是他那蒼白、神態高傲、嚴峻的臉上也現出與戈珍一樣的那種眷戀情態。一到星期五晚上他也要在那條路上來回踱步。就這樣他同戈珍走到了一起,他倆之間突然萌發了友情。但他並不愛戈珍,他真正愛的是厄秀拉,可不知為什麼,他跟厄秀拉就是沒緣分。他喜歡戈珍在他身邊,但只是作為一個聰明的伴兒,沒別的。同樣,戈珍對他也沒真動情。他是一位科學家,是得有個女人作他的後盾。但他是真真地毫無感情色彩,就象一架高雅漂亮的機器。他太冷,太具有破壞性,太自私,無法真正地愛女人。但他卻受男人的吸引。作為個人,他厭惡、蔑視他們,可在人群中,他們卻象機器一樣吸引著他。對他來說,他們是新式機器,只不過他們是無法計算出來的。

  戈珍就這樣同帕爾莫一起在街上漫步,或者同地一起去看電影。他嘴裡不停地冷嘲熱諷,狹長、蒼白、頗有幾分高雅的臉上閃著光。他們兩個,兩個高雅的人有著同樣的感覺。換句話說,他們是兩個個體,但都追隨著人群,與這些醜陋的礦工們溶為一體。同樣的秘密似乎每個人心中都有:戈珍,帕爾莫,放浪的絝袴子弟,憔悴的中年人。大家都有一種力量的神秘感,無法言表的破壞力和三心二意,似乎意志中腐朽了一般。

  有時戈珍真想變成旁觀者,觀察這一切,看看自己是如何沉淪的。她隨之又氣又蔑視自己。她感到自己跟別人一樣沉淪到芸芸眾生中擠得水泄不通、盤根錯節地糾纏在一起難以將息。這太可怕了。她感到窒息。她準備好要鬥爭,瘋狂地埋頭幹自己的工作。但她很快就不行了。她動身到農村去——黑色、富有魅力的農村。這種魅力又開始誘惑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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