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勞倫斯 > 戀愛中的女人 | 上頁 下頁
一〇


  這一課上完了,教科書放到一邊不用了,學生們終於放學了。但赫麥妮仍然坐在桌前,雙肘支在桌上,兩手托著下齶,蒼白的長臉向上仰著,不知在看什麼。伯金走到窗前,從燈光明亮的屋裡朝外觀望,外面灰濛濛的,細雨已悄然落下。

  厄秀拉把她的東西都歸置到櫃子裡去。

  赫麥妮終於站起身走近厄秀拉問道:

  「你妹妹回家來了?」

  「回來了。」厄秀拉說。

  「她願意回貝多弗來嗎?」

  「不願意。」厄秀拉說。

  「不會吧,我想她能夠忍受。我呆在這裡就得竭盡全力忍受這個地區的醜陋面目。你願意來看我嗎?和你妹妹一起來布萊德比住幾天,好嗎?」

  「那太謝謝您了。」厄秀拉說。

  「那好,我會給你寫信的,」赫麥妮說,「你覺得你妹妹會來嗎?她如果能來我會很高興的。我覺得她這個人很好,她的一些作品真是優秀之作。我有她的一幅木刻,上了色的,刻的是兩隻水鶺鴒,也許你沒見過吧?」

  「沒有。」厄秀拉說。

  「我覺得那幅作品妙極了,全然是本能的閃光——」

  「她的雕刻很古怪。」厄秀拉說。

  「十足得美妙,充滿了原始激情——」

  「真奇怪,她為什麼總喜歡一些小東西呢?她一定經常畫些小東西,小鳥兒啦,或者小動物什麼的,人們可以捧在手中把玩。她總喜歡透過望遠鏡的反面觀察事物,觀察世界,你知道這是為什麼?」

  赫麥妮俯視著厄秀拉,用那種超然、審視的目光久久地盯著她,這目光令厄秀拉激動。

  「是啊,」赫麥妮終於說,「這真奇怪。那些小東西似乎對她來說更難以捉摸——」

  「可其實不然,對嗎?一隻老鼠並不比一頭獅子難以捉摸,不是嗎?」

  赫麥妮再一次俯視著厄秀拉,仍然審視地看著她,似乎她仍然按照自己的思路想著什麼,一點也不在意對方在說什麼。

  「我不知道。」她回答。

  「盧伯特,盧伯特,」她唱歌般地叫他過來,他就默默地靠近了她。

  「小東西比大東西更微妙嗎?」她問道,喉嚨裡憋著一聲奇特的笑,似乎她不是在提問而是在做遊戲。

  「不知道。」他說。

  「我討厭微妙不可捉摸的東西。」厄秀拉說。

  赫麥妮緩緩地巡視她,問:

  「是嗎?」

  「我總認為小東西表現出的是軟弱。」厄秀拉說著抬起了胳膊,似乎她的尊嚴受到了威脅。

  赫麥妮對此沒有注意。突然她的面部皺了起來,眉頭緊鎖著,似乎她想著什麼,竭力要表達自己。

  「盧伯特,你真地以為,」她視厄秀拉旁若無人一般,問道:「你真地以為喚醒了孩子們的思想是件值得的事嗎?」

  伯金臉上閃過一道陰影,他生氣了。他的兩腮下陷著,臉色蒼白,幾乎沒有人樣兒了。這個女人用她那嚴肅、擾亂人意識的問題折磨他,說到了他的痛處。

  「他們不是被喚醒的,他們自然會有思想的,不管願意不願意。」

  「可是,你以為加快或刺激他們的思想發展會更好嗎?讓他們不知道榛子為何物不是更好嗎?為什麼要把榛子弄成一點點的,把知識分割成一點點的?讓他們識其全豹不是更好?」

  「不管你懂不懂吧,你是否希望讓這些小紅花兒在這兒受精呢?」他嚴厲地問。他的語調殘酷、尖刻、蠻橫。

  赫麥妮的臉仍然仰著,茫茫然。伯金在生悶氣。

  「我不懂,」她和解地說,「我是不懂。」

  「可知識對你來說就是一切,是你的全部生命,」他忿忿地脫口而出。她緩緩地巡視他。

  「是嗎?」她說。

  「知識,是全部的你,你的生命——你只有這個,知識,」

  他叫道,「只有一棵樹,你的口中只有一顆果子。」

  她又沉默了一會兒。

  「是嗎?」她終於無動於衷地說。然後她又怪聲怪氣地問:

  「什麼果子,盧伯特?」

  「那永恆的蘋果,①」他氣憤地答道,連自己都仇恨這個比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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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這裡指「智慧樹」上的果子,象徵知識和理智。

  「是的,」她說道,看上去很疲憊。一時間大家都沉默了。然後,她竭盡全力振作起精神,又恢復了那漫不經心歌唱般的語調。

  「別考慮我,盧伯特。你是否認為孩子們有了這些知識會變得更好、更富有,更幸福?你真是這麼想的嗎?是不是讓他們不受影響,順其自然?讓他們仍然是動物,簡單的動物,粗獷、兇暴。怎麼樣都可以,就是不能因為有自我意識而無法順其自然。」

  大家以為她說完了,可她喉嚨奇怪地咕噥一下,又說了起來:「讓他們怎麼著都行,就是不要長大了靈魂殘廢,感情上殘廢,最後自食其果,無法——」赫麥妮象一個神情恍惚的人一樣握緊了拳頭——「無法順其自然地行事,總是謀劃什麼,總是選擇來選擇去一事無成。」

  大家又以為她的話說完了。可就在伯金要回答她時,她又狂熱地說:「總是無法自行其事,總那麼清醒,自我意識過強,時時注意自己,難道沒有比這更好的嗎?最好是動物,一點頭腦都沒有的動物,也比這強,這樣太不值了。」

  「難道你認為是知識使得我們失去了生氣,讓我們有了自我意識?」伯金氣惱地問。

  她睜大眼睛打量著他說:

  「是的,」她停頓一下,茫然地看著他。然後她用手指抹了一下眉毛,顯得有點疲憊。這個動作令他反感極了。「頭腦這東西,」她說,「就是死亡。」她漸漸抬起眼皮看著他說:

  「難道頭腦,」她渾身抽動著說:「不是我們的末日嗎?難道它不是毀滅了我們的自然屬性,毀滅了我們全部的本能嗎?難道今日的年輕人不是在長大以後連活的機會都沒有就死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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