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勞倫斯 > 虹 | 上頁 下頁 |
一五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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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向她走過去,要去拿他的睡衣。他每次這樣走近她,總感到是一次奇妙的經歷。她馬上雙手摟抱著他,使勁聞著他溫暖的柔和的皮膚。 「真香。」她說。 「是肥皂味。」他回答說。 「肥皂味,」她抬起她的明亮的眼睛看著他重複說。於是他們倆縱聲大笑,總是大笑不止。 很快他們就睡著了,緊挨在一起直睡到中午時候,一直都不醒。他們在他們目前的這種隨時改變的現實中醒過來了。只有他們是生活在現實世界中。所有其他的人都生活在一個較低下的天地之中。 不論他們想幹什麼,他們都辦了。他們一起去看過很少幾個朋友——多蘿西(她是作為她的朋友前去拜訪的),以及斯克裡本斯基的一兩個在牛津大學認識的年輕朋友,他們都毫不在意地稱呼她斯克裡本斯基太太。他們對待她是那樣的尊敬,她不禁開始想到,她真正是屬整個宇宙的,既屬舊世界,也屬這個新世界。她忘記了,她已經是在舊世界的圈子之外了。她想著,她已經把它置於她自己的那個真實世界的魔力的控制之下了。事實上也的確是這樣。 一週一周的日子就在這種隨時變化的現實中度過去了。在所有這些日子裡,他們彼此都自成一個不可知的世界,一方的任何一個行動,對對方來說都是一種現實,一種冒險經歷。他們完全不需要外界的刺激。他們很少上戲院,他們大多數時間都坐在皮卡迪利高處的他們那間起居室裡,那間房子兩面都有窗子,門外是陽臺,從那裡可以俯瞰綠園,也可以看到下面如蟻的繁忙的交通。 一天,忽然間,看著新升的太陽,她想要走。她必須走。她必須馬上走。接著在兩個小時之內,他們就來到查林十字街,準備趕上去巴黎的火車。去巴黎是他提議的。她認為到哪裡去全都一樣。只要能夠出去跑跑,這本身就是一種最大的歡樂。幾天之後,她便為看到巴黎的種種新奇的東西感到無比歡樂了。 接著,由於某種理由,在回倫敦的路上她一定要去拜訪一下魯昂(法國西北部著名的港口城市)。對於她希望到那個地方去的願望,他有一種本能的不信任的感覺。可是,她堅持一定要到那裡去,她仿佛是要試試那地方究竟對她會有多大的影響。 到了魯昂之後,他第一次有一種像死亡一樣的冷冰冰的感覺;倒不是害怕別的男人,而是害怕她。她似乎準備要離開他了。她顯然在追求某種與他無關的東西。她不再需要他了。那古老的街道,大教堂,那個城市所代表的時代以及它那莊嚴肅穆的氣象,都使她慢慢離他越來越遠了。她見到了那些東西,仿佛它們是她過去遺忘掉的,現在要把它們全找回來。現在,這些就是現實,那高大的石頭教堂攤成一大堆躺在那裡,不知道什麼叫過度,也從沒遭到過拒絕。它的穩定和它的光輝燦爛的絕對性都使它顯得無比威嚴。 她的靈魂已經開始自行其是了。他沒有覺察到這一點,她自己也沒有覺察。可是,在魯昂他第一次有一種死一樣的煩悶的感覺,第一次感覺到他們正朝著死亡前進。她第一次感到一種令人心情沉重的思念,沉重的,十分沉重和無望的警告,幾乎像是慢慢沉入深沉的令人極不愉快的麻木狀態或者絕望狀態之中。 他們回到了倫敦。可是他們還有兩天可以在一起。因為害怕她要離開,他開始心神不寧,渾身發熱。而她卻在自己心中早有一種可怕的預感,這倒使她顯得十分平靜。事情該怎樣,就怎樣吧。 不過,直到她離開以前,他一直也還相當平靜,一直仍然處於一種興奮狀態之中。她走後他就離開了聖潘克拉斯大街,坐上了前往平裡科的電車,然後從那裡到安基爾,在星期天晚上到達碼頭門大街。 接著,令人心寒的恐懼慢慢浸入到他的心中。他看到市中心大道是那麼可怕,他感覺到他所坐的那輛電車是那麼陰森可怕,肮髒和冷漠。他已被冷冰冰、赤裸裸、毫無生趣的乾枯氣息所包圍了。他有權力生存其中的那個光明的奇妙的世界哪裡去了?他怎麼會被拋到他現在所在的這個垃圾堆上來了? 他簡直仿佛發瘋了!可怕的紅磚建築和電車,街上那些面如死灰的行人使得他仿佛喝醉酒一樣,搖搖晃晃什麼也看不見了。他完全發瘋了。他曾和她一起親密地生活在一個活著的、具有跳動著的脈搏的世界,在那裡到處可以感覺到富饒的生命脈搏的跳動。現在,他卻發現他是在一個僵硬的、冷漠的、乾枯的世界中掙扎:眼前所見只是無數毫無生氣的牆壁和機械的繁忙的交通,以及像幽靈一樣爬行著的人們。生命已經滅絕了,只有生命的灰燼在活動,在飛揚,或者僵硬地挺立著。這裡有一種可怕的丁當作響的活動,那仿佛是從高空往下降落著冰冷的、毫無生殖能力的乾枯的煤渣。太陽光仿佛變成一種只為了讓人看清這躺在灰燼中的城市的不自然的光線,夜裡的燈光更仿佛完全變成了由於腐爛而造成的磷火。 懷著極度不安和不知如何是好的心情,他跑到俱樂部去,要了一杯威士忌,在一張桌子邊坐下,一動不動,似乎他已經變成一個泥人了。他仿佛已變成了一具屍體,其中僅有一點點生命,使它還能夠和別的那些像幽靈一樣的半死的生物一樣活動。那些生物只是在我們的已經死亡的語言中我們還把它們叫作人。她的離去所帶給他的不止是痛苦,他的整個存在已被徹底毀滅了。 完全像死人一樣,他吃完午飯又等著吃午後的茶點。他的臉始終是那樣的呆滯、冷漠、毫無顏色。他的生命已經變成了一種乾枯的機械活動。但就是現在,他也多少有點納悶,他究竟為什麼竟會感到如此痛苦;他怎麼可能會變得這樣毫無生氣,似乎馬上就要臨近毀滅了?他給她寫了一封信。 我一直在想,我們一定得在不久之後結婚。我的收入在我到了印度以後就會更多一些,我們是完全可以維持生活的。如果你一定不願意去印度,那我也許可以安排就呆在英國。可是,我想你會願意去印度的。在那裡你可以騎馬,你可以結識現在呆在那裡的每一個英國人。也許,你要等著在這裡取得你的學位,那我們也可以在你通過學位考試之後馬上結婚。等一聽到你的信兒,我就準備給我父親去信—— 他接著寫下去,表明一定要給她安排好她的生活。他多麼希望現在和她在一塊兒啊!他現在最大的願望是和她結婚,肯定她不會丟開他。然而,他卻無時無刻不感到,完完全全地感到失望、冷漠、毀滅,沒有任何感情,和他人也沒有任何聯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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