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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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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現在這裡存在著許許多多獨立的意志,每一個意志都要盡自己的力量去施展權威。孩子們永遠也不會很自然地坐在教室裡,盡力去求得知識。他們必須在更堅強、更聰明的意志強迫下才能進行學習。他們必然總是在那裡對這種意志進行反抗。所以,每一個大班的老師的首要任務就是使得全班孩子的意志和他自己的意志取得一致。而要做到這一點,要想達到某種具體的目的,使孩子們獲得一定的知識,他就必須完全否定他的自我,而且採用一系列的法令。然而,厄休拉卻想著,她一定要變成第一個真正聰明的老師,廢除強迫的辦法,使教學變成一種合乎人情的活動。她對她自己的感染力是完全相信的。 因此,她很快就把一切事情都弄得一塌糊塗。對於她試圖和全班同學建立的那種關係,僅僅只有一兩個有頭腦的孩子感到欣賞,全班絕大多數都對她的那套做法不感興趣,反而起來反對她。其次,她是把自己放在一個對哈比先生已經確立的權威進行消極反抗的地位,這樣學生們就會更有恃無恐地跟她為難。她並不知道這種情況,可是她的本能慢慢對她提出了警告。布倫特先生的聲音對她簡直是一種折磨。他那刺耳的尖厲的聲音老是那麼不停地響著,充滿了仇恨,可又是那麼單調,簡直要讓她發瘋了:永遠是那麼刺耳和單調的一套。這個人已經變成了一架機器,老是那麼不停地轉著,轉著,轉著。而他帶有人性的那一部分卻老是處在勉強壓抑著的苦惱之中,這實在太可怕了——一切都沉浸在一種仇恨的情緒中!她將來也會變成這樣嗎?她現在已經能夠感覺到那種可怕的必要性了,她必然也會變成這樣——拋開那個帶有人情味的自我,變成一個工具,一種抽象的東西,成天捏弄著一堆具體的材料——那班上的學生,目的是為了讓他們每天學進一定數量的東西。她不能就這樣屈服。可是漸漸地,她感覺到那看不見的鐵鍊已經越來越捆住她的手腳,太陽光也慢慢被完全擋住了。常常,在休息時間她出去走走,看到晶亮的天空飄浮著不停變換的白雲的時候,她總感到那仿佛是一種幻境,是一幅用油彩畫出的風景。教學已經使她的心變得陰暗和煩亂了,她的那帶有人情味的自我已經被關進監牢,已被消滅掉,她現在完全屈服於一種惡劣的具有毀滅性的意志了。所以,天空怎麼可能發亮呢?天空根本已經不存在,戶外已再沒有什麼一片光明的氣氛了。只有學校內部才是真實的——真實、具體、無情和邪惡。 但不管怎樣,她還決不願意就這樣讓學校完全把她征服。她常常說,「事情決不會永遠是這樣的,這情況早晚會有個結束。」她常常會看到自己已經走出了這個地方,看到了她離開這裡之後的各種情景。每逢星期天或者別的假日,當她跑到科西澤或者跑到落葉蕭蕭的樹林裡去散步的時候,她可以回想起聖菲利普教堂學校,並通過自己的意志力,使它重現在一幅圖畫之中:這學校在那天空之下,只不過是一堆髒亂的低矮的建築,而她四周的山毛櫸叢林卻是那樣廣袤無邊,這就使得那整個下午顯得那樣開闊和神奇。而那些孩子,她班上的那些學生,已經變成了遙遠的,噢,非常遙遠的、微不足道的一些小東西。他們有什麼力量管得住她的自由的心靈呢?她只是在她用腳踢著地上的山毛櫸的落葉的時候偶爾想到他們罷了,他們已經從她的思想中消失。可是她的意志卻隨時都緊張地牽掛著他們。 在整個這個時間裡,他們一直糾纏著她。她從來也沒有對她身邊的這些美麗的東西如此熱愛過。黃昏時候,坐在一輛電車的頂層上,有時,當她凝望著宏偉的天空慢慢暗下來的時候,學校裡的一切已經從她的心中一掃而光了。她的胸懷,她的雙手,都在為那落日的可愛的餘暉歡呼,鼓掌。當她觀望著這一切的時候,激烈的興奮情緒簡直使她感到痛苦。看到那落日是那樣動人心魄,她幾乎要放聲哭泣了。 因為她現在完全避開了人世的一切。不管她如何對她自己說,她只要一離開學校,那學校對她就不再存在了,但這完全沒有用。它依然存在。它像一塊死沉的石頭壓在她的心頭,限制著她的活動。不管這個興致很高的驕傲的年輕姑娘如何可以一轉身完全拋開那個學校,拋開它和她有關的一切,那都是完全沒有用的。她是布蘭文小姐,她是第五班的老師,現在她的工作代表著她的最重要的存在。 一種不管怎麼說她是已經被制服的感覺,總隨時煩擾著她,像一團環繞她的心飄浮著的黑暗,隨時都威脅著要直沖而下,壓在她的心頭。她一再痛苦地對自己否認她真是一個學校教師。把那個頭銜留給維奧萊特·哈比家的人去享用吧。她自己願意遠遠地離開這一切。但是她的這種否認是完全沒有用的。 在她的心中,有一隻掌管一切記錄的手似乎老在那兒機械地指著一種矛盾的情況。她根本沒有能力完成她的任務。這個事實始終壓在她的心頭,她一刻也無法逃避。 此外,她感到自己完全不如維奧萊特·哈比。哈比是一個非常出色的老師,她可以卓有成效地維持班上的秩序,並給學生灌輸知識。厄休拉硬說自己比維奧萊特·哈比不知高明多少倍,那是沒有任何好處的。她知道維奧萊特·哈比所能辦到的事,她沒有能夠辦到,而且這還正是表現在一件幾乎可以說是對她的一種考驗的工作中。她隨時都感到有點什麼東西在折磨著她,使得她越來越消沉了。在那開頭的幾個星期裡,她總想儘量否認這一點,說她還像過去一樣完全自由。她儘量讓自己,每逢站在哈比小姐面前時不要感到自愧弗如,而要儘量維持住那自視高人一等的氣概。可是總有一種巨大的壓力壓在她的心上,這個維奧萊特·哈比能夠忍耐;而她自己卻無法忍耐。 儘管她始終不肯屈服,可是她一直都做得很不成功。她班上的情況越來越糟。她也知道,自己在教學方面越來越沒有把握了。她應該從這裡撤退,仍然回家去嗎?她可以對人說,這裡根本不是她要來的地方,所以現在要退出去了嗎?現在她的生命本身正在受著考驗。 她頑固地、盲目地堅持著,等待著危機的出現。哈比先生現在已經開始在跟她過不去了。她對他的恐懼和仇恨一天一天地發展,越來越難以控制。她擔心他會公然對她毫不客氣,以致使她趨於毀滅。他開始跟她過不去,是因為她不能在她的班上維持正常的秩序,因為她的班成了組成整個學校的那條鏈條中的薄弱環節。 她的一個過失是她的班上太吵鬧,當哈比先生在那個大教室的另一頭給七班上課的時候,吵得他不得安寧。有一天早晨,她來到班上上作文課,有些男孩子耳朵後邊和脖子都非常髒,穿的衣服也有一股很難聞的味道,可是她全都不管。她仍然照常改他們的作文本兒。 「在你講到『他們的皮外衣』的時候,『他們』兩個字你怎麼寫?」她問。 全班都沉默著;在回答問題時,那些男孩子都是故意不理,他們現在已經開始完全不把她放在眼裡了。 「我來回答,老師,單立人一個也,單立人一個門,」有個男孩帶著嘲弄的口氣大聲說。 正在這時哈比先生走了過來。 「站起來,希爾!」他大聲喊叫著。 全班的學生都吃了一驚,厄休拉看著那個男孩。他顯然家裡很窮,可是倒顯得很機靈的樣子。前面額頭上直立著一撮頭髮,其餘的頭髮都緊貼在他那很瘦小的腦袋上。他臉色蒼白,一點血色都沒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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