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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四


  第一個星期就這樣在一種盲目的混亂中度過了。她不知道該怎麼教學,她覺得她恐怕永遠也不會知道了。哈比先生有時常到她的教室來,看看她在幹些什麼,他帶著一副傲慢的威脅的神情往那兒一站,她馬上感到自己已經完全無能為力,弄得她對什麼都猶猶豫豫,不知該怎麼辦才好,簡直像完全失去存在了。可是,他總是靜聽著,含笑站在那裡觀看著,這完全是一種威脅;他一句話也不講,他讓她繼續講她的課,她簡直感到她的靈魂已經出竅了。接著他走開了,而他的離去又仿佛是一種嘲笑。這個班原是他的班,她只不過是試著暫時代替他。他常常打人,動不動嚇唬人,大家都很恨他,可是他是這兒的主人。儘管她態度非常溫和,無時不為她的班著想,可是這個班的學生屬￿哈比先生,他們並不屬￿她。仿佛是通過某種看不見的機械的力量,他始終保留著一切權力。這個班也完全承認他的權力。而在一所學校裡,真正起作用的是權力,只有權力。

  很快厄休拉也變得非常怕他,而在這種害怕的後面更有一種仇恨的種子,一方面她很討厭他,而另一方面她還得受他的管轄。後來,她慢慢跟大家熟了一些。所有的老師都非常恨他,他們彼此之間也儘量扇起這種仇恨。因為他們和那些孩子們都得聽他管轄。為了使他對他們所有這些人的權威絕對化,他隨時都顯出一種令人非常可怕的神態。他的教師和那些學生一樣全都是他的部下。只不過因為教師也有他們的某種權威,他於是不免本能地對他們感到厭惡。

  厄休拉沒有辦法讓自己討得他的歡心。從一開始她就跟他完全合不來。她和維奧萊特·哈比也很合不來。不管怎樣,她拿哈比先生是沒有辦法的,他這個人,她既無法和他進行鬥爭,當然也沒有辦法去制服他。她曾經試著用一個年輕活潑的姑娘那種對付男人的辦法,擺出一副笑臉去和他接近,希望他會露出一點多情公子的姿態。可是她是一個姑娘或者說是一個婦女的這一事實,要不是已完全被他忽視,就是更被他當作了對她表示輕蔑的理由。她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個什麼人,也不知道她應該怎樣才好,她希望仍然保持她原來的那個能和人正常交往的熱情的自我。

  她就這麼上著課。她和三班的老師馬吉·斯利菲爾德交上了朋友。斯利菲爾德大約二十歲,她是一個很純潔的姑娘,和別的老師來往很少,她長得很漂亮,常常獨自沉思,似乎生活在另一個更可愛的世界中。

  厄休拉每天帶飯到學校去吃,從第二個星期開始她便開始在斯利菲爾德小姐的教室裡吃飯。三班的教室單獨在一個地方,兩邊的大窗戶可以看到下面的操場。在一個亂哄哄的學校裡能找到這麼一個安靜的地方,實在是一個極大的安慰,因為這裡有一盆盆的菊花和一些別的花草,還有一大盆草莓;牆上掛著許多漂亮的小圖片,一些照相複製的格黑爾茨(法國18世紀傷感主義勸善派畫家)的作品,其中還有雷諾(英國18世紀肖像畫家及批評家)的《天真時代》,頗給人一種親切感;所以這間具有寬大的窗子、更小巧更乾淨的課桌,再加上這些圖片和花草的教室,厄休拉一見便非常喜歡。至少在這裡可以覺察到一點人情味,她因而也可以對這種人情味作出反應。

  今天是星期一。她到學校來上課已經有一個星期了。儘管她自己似乎還仍然是一個陌生人,但對這裡的環境已經慢慢熟悉起來。她總盼望著快點去和馬吉一塊吃飯,那是一天中她惟一能感到一點情趣的時候。馬吉是一個非常強健的、不肯與人為伍的姑娘,她總邁著緩慢的穩健的步子走在一條堅硬的大路上,隨時帶著自己的夢想。厄休拉總像穿過一陣陣毫無意義的迷霧一般,一堂一堂地教著她的課。

  到中午時,她班上的學生總是毫無秩序地一窩蜂向外跑,她完全沒有體會到,她這樣對一切採取超然的容忍,她這樣客氣地laisser-aller,(法語,意為放任自流)將會慢慢招來多麼嚴重的反對。他們走了,她可以暫時離開他們,這就再好不過了。她於是也就匆匆跑到教員休息室去。

  布倫特先生正蹲在一個小火爐旁邊,把一些米麵餅放在小火爐裡烤,接著他站起來,用一把叉子仔細地攪和著放在爐架上的一個小鍋子。後來他又蓋上了鍋蓋。

  「那餅還沒有烤好嗎?」厄休拉打破他那全神貫注的沉默,顯得很高興地問道。

  她始終保持一種輕鬆愉快的神態,對所有的老師都是那麼和顏悅色。因為她覺得,不論從較高貴的遺傳關係或家庭出身來說,她現在都仿佛是處在一群鵝中間的一隻天鵝。她自覺是這個醜陋學校中的一隻天鵝的驕傲感始終也沒有被打下去。

  「還沒好。」布倫特先生冷淡地回答說。

  「不知道我的菜溫熱了沒有,」她說,對著火爐彎下腰去。她想著他也許會替她看一看,可是他根本不予理睬。她感到很餓,急切地把手指伸到那飯盒裡去,看看她的甘藍芽菜、土豆和肉溫熱了沒有。現在還不熱。

  「你不認為每天帶飯來吃倒也很有趣味嗎?」她對布倫特先生說。

  「說不上來。」他說,拿一條餐巾鋪在他的桌子的一個角上,完全沒有抬頭看她。

  「我想你要是中午回家,可能是太遠了吧?」

  「是的。」他說。接著他站起來看著她,他有一雙她從來沒見過的最藍、最可怕、最銳利的眼睛,他顯出越來越兇惡的樣子看著她。

  「我要是你,布蘭文小姐,」他威脅地說,「我一定會對我班上的學生管得更嚴一些。」

  厄休拉止不住一哆嗦。

  「是嗎?」她儘管仍有些恐懼,卻儘量和藹地問道,「我現在還不夠嚴厲嗎?」

  「因為,」他根本沒有聽她的話,接著說,「如果你不儘快先制服他們,他們就會把你搞倒,他們會不把你看在眼裡,弄得你哭笑不得,到時候哈比就只好給你換個別的班——結果只能是這樣。你要是不趕快制服他們,」——他這時往嘴裡塞滿烤餅——「而且越快越好,那你在這裡將呆不了六個星期。」

  「哦,可是——」厄休拉忿恨地、沮喪地說。她心裡感到十分恐懼。

  「哈比是不會幫你的忙的,他永遠是這麼個辦法——他就讓你教下去,情況越來越壞,到最後或者你自己教不下去了,或者他把你請走。這事跟我毫無關係,只除了我希望你不要留下那麼一個班讓我去對付就好了。」

  她聽出那男人的聲音裡有一種對她譴責的意味,並感覺到自己仿佛是犯了罪。直到現在,這學校對她來說還沒有變成一種明確的現實。她還在那裡力圖逃避。這是一種現實,可是它只仿佛存在於她的身外。她極力掙扎著,不願意相信布倫特的這套說法。她不希望看到這種現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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