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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一


  當她在那電車的起點站等待的時候,她匆匆地想起了她的童年:她的愛開玩笑的外祖父,藍藍的眼睛,留著兩撇很細的鬍子,整個身子像一塊很大的石碑,他最後是給淹死的;還有她外祖母,對於她,厄休拉常常說,世界上再沒有任何一個人能讓她更為喜愛的了;那小小的教堂小學;菲利普斯家的男孩子們,他們中有一個現在已經在救生隊當了士兵,另一個當了礦工。如煙的往事使她感到無比懷念。

  可是她正這樣沉入夢境的時候,她聽見一輛電車嘎嘎響著在前面拐彎,接著隆隆地開過來,她看見它已經出現在眼前,慢慢開過來了。它在車道盡頭拐彎的地方歪了一下,然後就停了下來,顯得十分高大地聳立在她的面前。一些灰色的影子從遠處的那頭走下車來,售票員繞著電車掉頭處的那根立柱,在一些水潭中走著。

  她爬上那輛令人極不舒服、到處是水的電車。車廂裡的地上到處濕淋淋的,窗子上的玻璃到處霧濛濛的,她心神不定地坐了下來,她的新的生活現在開始了。

  又一個乘客上來了——這是一個幹雜活的女工,穿著一件半褪色的濕外衣。厄休拉看到電車老不開,簡直感到不能忍耐。鈴響了,電車向前沖了一下,然後它就小心翼翼地沿著那條濕淋淋的街道向前開去。她現在被這輛車帶著,將要進入她的新生活了。痛苦和不安在她心中燃燒,仿佛有什麼東西要撕開她的心。

  常常,哦,那電車仿佛老在靠站,這時就有一些穿外衣的人爬上車來,一聲不響,臉色發青地坐在她的對面,用兩腿夾著他們的雨傘。電車上的窗子越來越霧濛濛,什麼也看不見了。她和這些毫無生氣的、鬼魂一般的人一塊兒給關在車廂裡了,甚至到現在她還沒有想過,她只不過是他們中的一分子。售票員走過來賣票,他的剪票的鉗子每響一下,都似乎使她感到一陣恐懼的痛苦。可是,她的車票肯定是和別人的車票不一樣。

  他們都是去上班的;她也是去上班工作。她的票和他們的完全一樣。她現在坐在那裡,極希望能和他們合為一體。她心中有一種恐懼的感覺,她感到有一種不可知的可怕的東西正緊抓住她的心。

  在浴場街,她必須下車再換車了。她向山上望去,那裡似乎是通向自由的道路。她記得有許多個星期六下午,她都曾步行著爬上那個山坡。那時候她是多麼的自由和無憂無慮啊!

  啊,她的電車輕快地向山下滑去了。每前進一米都使她有一種新的恐懼感。電車停住了,她匆忙地爬上車去。

  在那輛車向前開去的時候,她老是不停地轉頭向外看著,因為對那條街她很不熟悉。最後,不安的心情像火一樣在她的心中燃燒,她戰慄著站起身來。售票員很乾脆地搖了幾下鈴。

  她沿著一條很小的又髒又濕的街道走去,街上什麼人也沒有。那所學校矮矮地蹲在一圈木欄杆之中,學校中間有一塊鋪了柏油的大院子,在雨裡顯得又黑又亮,那建築看上去簡直肮髒得可怕,一些乾枯的花草像鬼影一樣朝著窗戶裡面望著。

  她走進了門廊上的拱門。整個那地方給人一種威脅的感覺,那建築式樣完全模仿教堂,目的是為了表現出一副鄙俗的威嚴姿態,以便於統治。她聽到一雙腳劈劈啪啪走過門廊上的方磚鋪的地面的聲音。這裡十分安靜,也沒有人,仿佛是一座空著的監獄,正等著囚犯們邁著沉重的腳步回來。

  厄休拉向前走到一個隱藏在陰暗角落裡的教員休息室的門前。她膽怯地敲敲門。

  「進來!」仿佛從一座監獄的牢房裡傳來一個吃驚的男人的聲音。她走進了一間從來沒見過陽光的陰暗的小房間。一盞沒有罩的煤氣燈,光禿禿地燃燒著,桌邊一個很瘦的男人光穿著一件襯衣,正在用紙擦著一個果醬碟。他抬起他那窄條的尖臉看著厄休拉,說了聲「早上好」,然後又把臉轉向一邊,把擦果醬碟的紙拿開,斜眼看看碟子上貼印的紫紅色字跡,然後才把那揉皺的紙扔到旁邊的紙堆裡去。

  厄休拉看著他,感到十分有趣,在那陰暗狹窄的房間裡的煤氣燈下,一切看起來都是那麼不真實。

  「今兒早晨,這天氣有多糟糕。」她說。

  「是的,」他說,「簡直不成其為天氣。」

  可是在這裡,早晨也罷,天氣也罷,似乎是根本都不存在的,這地方已超越於世界之外。他似乎只是一個回聲似的,用一種心不在焉的聲音講著話。厄休拉不知該說什麼好,她脫下了雨衣。

  「我來得太早了嗎?」她問道。

  那人先看了看桌上的一隻小鐘,然後又看了看她。他的眼睛看上去似乎尖得和針尖一樣。

  「二十五分,」他說,「你是第二個早到的,今天早晨我頭一個先到這裡。」

  厄休拉小心翼翼地在一把椅子的邊緣上坐下,看著他的紅紅的乾瘦的手在一張白紙的面上移動著,然後停一會兒,抹拭抹拭那個紙角,仔細看一眼,然後他的手又慢慢往下移動。在他旁邊的桌子上放著好大一堆捲曲著的寫滿字的白紙。

  「你得改那麼多本兒嗎?」厄休拉問道。

  那個人又抬起頭看了她一眼,他大約三十二三歲,人很瘦,臉色發青,尖尖的臉上長著一個很長的鼻子。他的眼睛是藍色的,像刀劍一樣閃著青光。厄休拉覺得,他倒相當漂亮。

  「六十三份。」他回答說。

  「那麼多!」她溫和地說。接著她想起,她說話應當輕聲一些。

  「可這些本兒並不都是你班上的吧,是嗎?」她補充說。

  「為什麼不是呢?」他回答說,顯然頗有點氣惱。

  他對她如此滿不在乎,他說話又是那麼直爽,這使厄休拉感到有些害怕。這種情況她還從來沒有經歷過。在這以前,還從來沒有人這樣對待過她,仿佛她完全無足重輕,好像她是在對一架機器說話似的。

  「這實在太多了。」她表示同情地說。

  「你的班上大約也會有這麼多人。」他說。

  她從他嘴上聽到的也就是這些了。她有點失魂落魄地坐在那裡,也說不出心裡是什麼滋味。但是她卻很喜歡他。他似乎正煩惱已極。你感到他渾身似乎都是刺人的鋒芒,這使她既覺得他可愛,又覺得他可怕。這十分冷淡的態度其實是違反他的天性的。

  門開了,一個矮小的臉色很平常的二十七八歲的婦女走了進來。

  「哦,厄休拉,」那個新來的人大叫著說。「你來得真早。說真的,我敢擔保你決不可能老是那樣。那是威廉遜先生的衣鉤,這個是你的,五班的老師總用這個衣鉤,你不把帽子脫下來嗎?」

  維奧萊特·哈比小姐把厄休拉的雨衣從她掛的那個衣鉤上摘下來,移到那排衣鉤靠後的一個衣鉤上去。她已經拔下她呢帽上的幾個飾針,把它們塞進自己的外衣裡去。然後她一邊用手攏著她的捲曲的深棕色的頭髮,一邊朝著厄休拉轉過身來。

  「今天這個早晨可真是混蛋,」她大叫著說,「混蛋已極!如果說世界上有什麼使我最恨的,那就是星期一早晨下雨;——大群孩子渾身上下滴答著水,橫七豎八地都跑了進來,你簡直拿他們毫無辦法——」

  她從一個報紙包裡拿出一條圍裙來,開始把它系在自己的腰上。

  「你有沒有帶一條圍裙來,你帶了嗎?」她聲音急促地說,看著厄休拉說,「哦——你得有一條才行,你不知道,到了下午四點半,又是粉筆末,又是墨水,又是孩子們的髒腳印,你不知會變成個什麼樣子了——好了,我可以派一個男孩回家找我媽媽拿一條來。」

  「哦,那沒有關係。」厄休拉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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