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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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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又一天過去了。她一直沒有對她父母談這件事。接著吉林厄姆退回了她的申請書,那裡不需要她,斯旺韋克也拒絕了她的申請。這是出現在無限甜蜜的希望後面的痛苦的拒絕。她的漂亮的翅膀馬上又搭拉下來了。 接著,兩個星期之後,泰晤士河上的金斯敦忽然寄來一份通知。告訴她在下星期四到市政教育局去談談聘用她的事。她馬上完全呆住了。她知道她一定能夠讓委員會接受她的。可是現在,她眼看要離開家,不免有些膽怯了。她的心由於恐懼和不願改變目前的生活而戰慄著。可是她同時也感覺到,她的目的總算達到了。 那一整天她都在一種迷惘狀態中度過,她不願意把這個消息先告訴她媽媽,她要等她父親回來。很長時間懸而不決更使她感到惶恐不安。她害怕一個人到金斯敦去。她的輕快的夢,由於接觸到現實,馬上煙消雲散了。 可是,在那天下午慢慢消失的時候,那種甜蜜的夢境又回來了。泰晤士河上的金斯敦——這名字聽起來是多麼莊嚴。現在,模糊的歷史遺跡和宏偉的進步的光彩又把她完全包圍起來了。那裡是早已被人遺忘的帝王們居住過的地方,那裡的宮殿年代久遠,現在都已失去舊日的光彩了。然而對她來說,這仍然是一代代英王居住的地方——其中包括理查、亨利、沃爾西和伊麗莎白女王。那生長著高貴樹木的寬大的神聖草坪,那被河水沖刷著臺階的一排排高臺,有時,天上的仙鶴也會在這裡降臨。直到現在,她還能看到女王的威嚴華麗的小艇從上游駛過來,登岸處的臺階上鋪著紅色的地毯,穿著紫羅蘭色的外衣、光著頭的大臣們在暖和的陽光下,排列在道路兩旁,等待著。 「美麗的泰晤士河緩緩地流吧,聽我唱完我的歌。」 黃昏來臨了,她父親像過去一樣滿面紅光,但又顯得十分冷淡地回家來了。他似乎還不如她的各種幻想來得真實,她慢慢等著他喝完茶。他大口地喝著,大口地喝著,和一般牲畜一樣,似乎毫無興趣地迷迷糊糊地吃著他的食物。 一喝完茶,他馬上又跑到教堂裡去了,今天要讓唱詩班練唱,他要先到風琴上去試試那些曲子。 她跟著他走進門去的時候,那扇大門的門閂哢吧了一下,可是那風琴聲顯得越來越響亮了。他並沒有發現她進來,他在練習他的讚歌。在兩支蠟燭光之間,她看見了他的很小的漆黑的頭和嚴肅的臉,也看到他的細瘦的身子無力地坐在風琴前面的凳子上。他的臉充滿了光亮,可又毫無表情。他的肢體的活動看來是那麼奇怪,仿佛完全脫離了他的指揮。那風琴的聲音仿佛屬那廊柱的石塊,它似乎是在它們體內流動著的液汁。 接著,他彈完一段曲子,停了一會兒。 「爸爸!」她說。 他像一個幽靈似的向她轉過頭來。厄休拉像一個鬼影,站在燭光下。 「現在又是什麼事?」他完全心不在焉地問道。 她感到,現在來跟他談話實在有些困難。 「我已經弄到了一個差事。」她逼迫著自己說。 「你弄到了什麼?」他回答說,很不願意隨便破壞掉他彈風琴的情緒。他把他面前的樂譜合上了。 「我已經找到一個差事。」 他向她轉過身來,仍然是心不在焉,很不願意的樣子。 「哦,是什麼差事呢?」他說。 「到泰晤士河邊的金斯敦去工作。下星期四我一定得去和教育局的委員會談話。」 「星期四你一定得去?」 「是的。」 她把那封信遞給他。他借著燭光讀著那封信。 厄休拉·布蘭文,住德比郡科西澤紫杉農舍。 親愛的小姐,接來信,知您願申請來威林巴諾一格林學校擔任助理教師。望於下星期四(十日)上午十一點半前來本局商談此事。 布蘭文現在正沉浸在這安靜的教堂和他的讚美詩的寧靜氣氛中,簡直無法讓自己理解這遙遠的官樣文章的通知。 「那麼,你現在沒有必要來麻煩我了,你說不是嗎?」他不耐煩地說,把那封信遞還給她。 「下星期四我一定得去。」她說。 他一動也不動地坐著。接著他又打開樂譜,讓一陣風琴聲衝破那寧靜的空氣,接著他把雙手摁在琴鍵上,奏出了更強烈的號角般的聲響。厄休拉轉身走了出去。 他儘量讓自己再專心去彈他的風琴,可是他怎麼也辦不到。他沒有辦法再回到原來的那種心境中去,他總感到心上有一根弦緊繃著,把他往別的地方拉,使他痛苦不堪。 所以在他練完風琴回到家的時候,臉色陰暗,心情也非常低沉,可是,直到所有的小孩都上床以後,他什麼話也沒有講。不過,厄休拉心裡明白,他心裡一定十分煩亂。 最後他問道: 「那封信在哪兒?」 她把信交給他。他坐下來看那封信。「望於下星期四前來本局……」這是寫給厄休拉本人的一封冰冷的官方文件,跟他毫無關係。是啊!她現在已經是一個獨立的社會人了。這封信得由她自己去回答,跟他沒有關係。他甚至沒有權力干涉。他感到痛苦而憤怒。 「你幹嗎一定要背著我們這麼幹,你有什麼必要這樣做?」他諷刺地說。她心裡馬上充滿了強烈的痛苦。她知道她現在已經自由了——她已經脫開了他的羈絆。他已經認輸了。 「你說過『讓她去試試』。」她回答說,幾乎帶著向他道歉的口氣。 他根本沒有聽見她的話,他坐在那裡讀那封信。 「教育局,泰晤士河上的金斯敦」——然後是用打字機打下的「厄休拉·布蘭文小姐,住科西澤的紫杉農舍」。一切是這樣的完備,不容改移了。他現在不能不深切地感覺到,厄休拉,作為那封信的收信人,所取得的新的地位。他感到心裡像火燒一般。 「不行,」他最後說,「你不能去。」 厄休拉不禁十分驚愕,她一時簡直找不出一句話來表示她的反抗。 「你如果以為你就可以這樣蹦蹦跳跳地跑到倫敦的那一邊去,那你就弄錯了。」 「為什麼不能去?」她叫喊著說,立即狠下心來,打定主意非去不可。 「不為什麼。」他說。 直到布蘭文太太下樓來的時候,兩個人都沒有講話。 「聽我說,安娜,」他說,把信遞給她。 布蘭文太太轉過頭來,看到一封用打字機打出的信,她早就料到外在世界一定會給他們惹什麼麻煩的,她奇怪地轉動了幾下她的眼珠,仿佛她要把她的那個有知覺的做母親的自我關閉在外,而要讓一種毫無意義的迷糊狀態完全佔據她的位置。就這樣,她無所用心地對那封信掃了一遍,儘量不去看清信中的意思。她用她的無情的、表面的思想琢磨了一下信的內容,她那帶有感情的自我現在已經不起作用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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