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勞倫斯 > 虹 | 上頁 下頁 |
五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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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哭了,我的親愛的。」他仍然用那種帶感情的聲調說。在他的胸膛裡,他的心懷著無比的痛苦,像一隻火炬似的燃燒著。他不能忍受她這種悲痛的哭泣聲,他簡直願意用自己的血來安撫她的心,他聽到教堂裡的鐘報時了,仿佛這鐘聲就敲在他的心上,他懸著心等它一下一下地敲過去,鐘聲終於停止了。 「我的親愛的。」他對她說,彎下腰去,用他的嘴親一親她滿是眼淚的臉。他害怕碰到她。她的臉上沾滿了多少淚水啊!他抱著她,自己的身體也跟著戰慄不已。他對她熱愛的程度,使他感到他的心臟、他的血管幾乎都快要爆炸開來,以便他的具有安撫作用的血能夠很快地湧遍她的全身。他知道他的血能夠治好她的創傷,恢復她的平靜。 她現在已慢慢平靜一些了。他感謝上帝的仁慈,最後終於讓她平靜下來。他的頭腦中有一種奇怪的仿佛冒著火的感覺。他仍然用他戰慄著的雙臂緊緊擁抱著她,他的血液似乎忽然變得強有力地包圍著她了。 最後,她開始向他靠近,偎依在他懷裡。他的四肢,他的身體都好像著火一樣冒起了一陣陣火焰。她緊貼著他,使勁貼在他身上。那火焰燒遍他全身,他用他那著火的肢體摟著她。啊,要是她能夠吻他一下!他低下頭去。她柔軟而潮濕的嘴和他的嘴相遇了。他感到痛苦和感謝的情緒幾乎要讓他的血管爆炸,他的心由於感激幾乎要發瘋了。他願意永遠這樣為她傾瀉出自己的一切。 當他們都完全平靜下來以後,夜色已經非常濃了。兩個小時已經過去,他們像兩個新生的嬰兒,溫暖、無力地躺在一塊,他們幾乎像沒有出生的孩子一樣沉默。只是他的心,經過一番痛苦之後,正在幸福地哭泣著。他並不理解,他已經屈服了,已經放棄了戰鬥。他們彼此之間並沒有真正理解。他們之間只有默許和屈服,只有這完美境界帶來的令人戰慄的驚喜。 第二天早晨他們醒來的時候,便看到昨天晚上已經下過雪了。他很奇怪,空氣裡怎麼會有一種奇特的蒼白的顏色,有一種不尋常的氣味。雪花落在窗臺上、草地上,壓彎了紫杉樹黑色的樹枝,墓園裡的墳墓也都變得又圓又平了。 不一會兒,又開始下起雪來,他們沒法出門了。他很高興,這樣他們倆就可以不受外界侵犯,呆在陰暗的沉默之中,在這裡沒有世界,也沒有時間。 雪接連下了幾天,到了星期天,他們一同上教堂。他們在花園裡留下了他們的足印。爬過高牆的時候,他們把他們的手印也留在牆頭上,他們踏著雪走過那個墓園。整整三天,他們都沉浸在最完美的愛情之中。 教堂裡人很少,她非常高興。她並沒有興趣上教堂。她從來沒有思索過任何宗教信仰問題。她幾乎一直都參加早晨的禱告,但這完全出於一種隨大流的習慣。所以她對於上教堂早已不抱任何希望。可是今天,在這新奇的雪景之中,在經歷了一段愛的完美的生活之後,她又感到自己盼望著來這裡能有所收穫,而且心情也非常愉快。她正生活在那永恆的世界之中。 在她上中學以後,她一直就希望自己能夠成為一個貴婦人,由於希望實現自己某些神秘的理想,她總是細心地傾聽牧師們的佈道,希望能從中得到什麼啟發。有一段時間,一切都很好。牧師對她說,應該在這方面或者那方面表現自己的善良。她在離開教堂的時候,感到完成這些教導是她最高的目的。 但是很快她就對這些完全不感興趣了。不多久之後,她對做一個善良的人已不再有多大興趣。她的心靈所追求的不再僅僅是做個好人。儘量做些好事。不,她另外有她的要求:她要求得到一些人人都知道的職責以外的東西。一切仿佛都只不過是一個人的社會職責,而不是關於她自己的問題。他們談到她的靈魂,可是他們誰也沒有想到喚醒或觸動她的靈魂。到現在為止,她的靈魂仍然野性未馴。 所以,當她對教堂牧師洛弗西德先生頗有感情,對科西澤的教堂也頗有好感,並隨時準備維護它,準備給它一些幫助的時候,她並不把這些事看作是她生活中一件重大的事。 這倒不是說她有什麼很明顯的不滿,當她的丈夫在教堂裡聽到一些話,變得激動起來的時候,她就會對這虛有其表的教堂抱一種敵視的態度,她痛恨它沒有對她起到有益的作用。教堂告訴她應該善良:很好,對於教堂所講的話,她並無意表示反對。教堂談到她的靈魂,談到人類的幸福。仿佛要使她的靈魂得救,她就得參與某些有助於人類幸福的活動,這也很好——那麼就算是這樣吧。 可是,坐在教堂裡,她的臉上總有一種激動和不安的情緒。她跑到教堂來要聽的就是這些嗎?照他們說的去幹這,或者幹那,怎麼能使她的靈魂得救呢?她並沒有對他們的話表示反對,可是她臉上憤怒的神態說明她是反對的。她希望聽到的是另一些東西,她希望從教堂得到的是另外一些東西。 可她有什麼資格肯定這一點呢?她是怎樣對待她那些未能滿足的欲望的?她感到可恥,她對她的那些藏在內心深處的欲念,採取不予理睬的態度。盡可能不把它們看作一回事,它們使她非常憤怒。她希望也像別人一樣,精神上得到正當的滿足。 他使她比過去更為生氣了。教堂對他有一種不可抗拒的吸引力。她希望從教堂得到的那些東西,他根本不在意。他坐在那裡簡直像一位天使或者一個什麼神話中的動物。對於在教堂進行的佈道演說或者那些宗教儀式的意義,他仍然不予理睬。有一種稠密、陰沉、強有力的氣氛圍繞著他,使她感到說不出的憤怒。教堂提出的一切教導本身,他並不為之所動。「寬恕我們的罪孽,一如我們寬恕別人對我們犯下的罪。」——這話對他根本不起任何作用。那可能只不過是一些空洞的聲音,所以它對他可能發生的作用也不過如此。他不希望讓一切事情都是那樣清楚明白。當他來到教堂的時候,他對自己的罪孽全然不在意,對於他鄰人的罪孽也完全一樣。把那些問題留到星期天之外的工作日再去操心吧。他一走進教堂,就把他的日常生活拋到九霄雲外去了。那些工作日的事。至於說到人世間的種種鬥爭——他就從沒想到過世上還有鬥爭一事,只除了在工作日,在他情緒極好的時候。在教堂裡,他希望保持一種陰暗的無法訴說的情緒,那種代表著充滿熱情的巨大神秘感的情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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