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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


  她猶豫了一下——可是她還是說了出來。

  「一個二五眼。」

  「啊,那麼!你是一個三五眼。」

  她沉思了一下,接著她又向他伸過頭去。

  「我不是。」

  「不是什麼?」

  「不是三五眼。」

  「那麼我也不是二五眼。」

  他真有些生氣了。

  有些時候,她還會說:

  「我媽媽並不住在這兒。」

  「噢,是嗎?」

  「我要她離開這裡。」

  「那就隨你去要吧。」他不耐煩地回答說。

  就這樣,他們倆倒越來越親近了。當他駕著他的輕便馬車出門時,他有時也帶著她。車子準備好了,停在大門外,屋裡原來似乎十分安靜,他這時卻會吵吵鬧鬧地跑進屋子來,把一家子都給吵醒了。

  「現在,小不點兒,趕快戴上你的帽子。」

  那孩子會高高地揚起頭來,她對那個不夠尊重的稱呼很不高興。

  「我自己不會系上我的帽子。」她調皮地說。

  「那是因為你還沒有長大成人呢。」他說,一邊用他笨拙的手指在她的下巴底下試著替她拴上。

  她對他揚起她的臉。當他在她的下巴底下忙著的時候,她的紅紅的小嘴不停地活動著。

  「你講的——淨是些胡扯經。」她說,故意學著他常用的一句口頭禪。

  「這張臉該在水管子底下好好沖一下了。」他說,掏出一塊帶著強烈煙草味的大紅手絹,開始擦著她的嘴。

  「基蒂(馬的名字)在等著我嗎?」她問道。

  「等著,」他說,「讓我先給你把臉擦乾淨,這就算一次貓兒洗臉吧。」

  她顯出一副好玩的樣子聽他擺佈。最後,當他放開手的時候,她就開始跳著跑開了,跑的時候老是用一隻腿向身後一蹬一蹬的。

  「啊,我的小公兔,」他說,「快走吧!」

  她搖晃著身子匆匆穿上她的外衣,然後他們倆就出發了。她緊靠著他坐在馬車上,渾身包得嚴嚴實實的,她感覺到他的巨大的身體擦著她的身子搖晃著,覺得無比輕快。她喜歡那馬車不停地搖動著,這樣他那巨大的充滿活力的身體就會靠在她身上來回搖晃。她大笑著,發出一種清脆的充滿熱情的笑聲,黑色的眼睛閃閃發亮。

  她有時莫名其妙地渾不講理,有時又充滿了無限柔情。她的媽媽病了,這孩子常常會一連幾小時踮著腳在房間裡走動,伺候她,既勤謹,對很多事情也考慮得很周到。碰上她媽媽心情不好的時候,安娜就會叉開兩腿站著,撇開她的穿著拖鞋的兩隻腳,臉上顯出極不高興的樣子。當她看到蒂利一隻一隻地抓住小鵝,用一根竹簽子朝它們嘴裡塞進食物的時候,她總止不住要大笑,她常常神經質地大笑。她對這些小動物非常兇狠,一點兒也不客氣,決不對它們表示什麼感情,她在它們之間來來去去,完全像一個殘酷的女主人。

  夏天來臨,到了收割乾草的季節,安娜這時到處蹦蹦跳跳,簡直成了一個棕色的小精靈。蒂利一方面非常喜愛她,可又常常覺得對她難以理解。

  但不管任何時候,這孩子始終總是關心她的媽媽,只要布蘭文太太身體很好,這個小姑娘就會到處跑著去玩,完全不大注意她。可是在收穫玉米的季節過去之後,秋天慢慢來臨,媽媽的妊娠已經到了後幾個月,她顯得有些奇怪,而且對什麼都漠不關心了。布蘭文於是開始皺起眉頭;那孩子也像過去一樣變得十分敏感,那原有的不健康的不安情緒又回到了她的心間。這時如果她同她的父親一同到地裡去,她不再像過去那樣無憂無慮地到處跑著去玩了,而是:

  「我要回家。」

  「回家,咱們不是剛剛才到這兒嗎。」

  「我要回家。」

  「為什麼?你是怎麼了?」

  「我要我的媽媽。」

  「你的媽媽?你的媽媽可不要你。」

  「我要回家去。」

  這時她將會滿眼飽含著眼淚。

  「那麼你自己能找到路嗎?」

  他看到她一聲不響,邁著穩重的急切的腳步,全神貫注地沿著籬笆根向前走去,並看到她最後一轉彎,走過了那邊的大門。接著他還看到她隔著他兩塊地,繼續匆匆向前走去,小小的身影顯出非常急切的樣子。在他轉身用力翻起地裡的莊稼茬子的時候,他的臉上不免布上一層烏雲。

  那一年已慢慢接近尾聲,在籬笆上,紅色的草莓閃閃發光,在光禿禿的枝頭,人們也可以看見閃亮的知更鳥,大群大群的飛鳥像一片水花灑過休耕的田地,烏鴉也出現了,黑壓壓一片從高處向地面飛來。在他拔蘿蔔的時候,地裡已經很冷了,大路上被來往的車輛壓出了很深的泥潭。在蘿蔔上窖以後,地裡就再沒有緊張的勞動了。

  屋子裡很黑,也很安靜。那孩子不安地在屋裡跑來跑去,不時發出一聲悲慘的、驚愕的喊叫:

  「媽媽!」

  布蘭文太太身子已經很重,她很疲倦,也不很願意說話,又變得像過去一樣冷漠了。布蘭文則總是在外面幹自己的活。

  到了晚上他去擠牛奶的時候,那孩子常常緊跟在他的後面。然後一同走進收拾得很乾淨的牛棚,把門關上。一盞馬燈掛在比牛犄角更高的地方,在它的光線的照耀下,屋裡的空氣顯得很溫暖,她這時就會站在一邊,看著他的手有節奏地擠壓著那一動也不動的奶牛的奶頭,看到奶水像噴泉一樣滋出來,看著他的手有時十分體貼地慢慢撫摸著那又低又重的乳房。就這樣,他們倆常常在一起活動,可是始終保持一段距離,彼此也很少說話。

  那一年最黑暗的時期來到了,這孩子脾氣非常暴躁,整天唉聲歎氣,似乎受到某種可怕的壓抑,儘管她東跑跑西跑跑,可是總得不到寬解。布蘭文這時也整天忙著幹自己的活,心情沉重,沉重得像被雨水浸透的泥土一樣。

  冬天的夜晚來得更早,在吃午茶以前就把燈點上,窗子也給關上,這樣他們就隨同緊張不安的情緒一起被關在房子裡了。布蘭文太太早早地上了床,安娜在她床邊的地上玩著。布蘭文一個人坐在樓下那個空房間裡,吸著煙,有時幾乎忘掉了自己的苦難。但更多的時間,他是跑出去尋求逃避。

  聖誕節過去了,潮濕、多雨、寒冷的一月天氣一天天單調地重複著,這時,偶爾能看到從外面照進來的藍色的陽光;這時,布蘭文就會在一個像水晶一樣明亮的早晨走出來;這時,一切聲響又開始恢復了,小鳥兒成群結隊忽然蹦蹦跳跳地出現在籬笆上。於是,他又恢復了他的輕快的心情,儘管一切是那麼不如意;不管他的太太為什麼顯得那麼怪,那麼悲傷,也不管他是否時刻擔心她會離開他,都沒有關係。空氣中已經充滿了各種清脆的響聲,像鈴鐺一樣的天空水晶般地閃著亮,土地又顯得十分堅硬了。這時,他又開始了地裡的勞動,滿心喜悅,眼睛裡閃著光亮,兩頰泛起了紅潤。他的生命的熱情是非常強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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