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米蘭·昆德拉 > 為了告別的聚會 | 上頁 下頁


  第二個方案是有意抓住這姑娘的正常心理:克利馬應當向她解釋,他不能肯定這孩子確實是他的,這種懷疑將常駐心中,畢竟他與這個護士在一起只度過一個夜晚,對她實際上一無所知,他一點也不知道她可能還有其他男朋友,誠然,他不會指責她的行為是蓄意欺騙,但是她肯定不能保證他是她生活中唯一的男人!即使她堅持這樣說,克利馬又怎麼能相信無疑呢?生一個孩子,他的父親老是疑惑是不是自己的,這難道是明智的嗎?難道能期望克利馬為了一個甚至不能確定是自己的孩子而拋棄他的妻子嗎?茹澤娜肯定不會願意養育一個註定永遠見不到父親的孩子吧?

  這種辦法也有一個根本的缺陷,大提琴手(樂隊裡年齡最大的人)指出,指望一個姑娘的正常心理甚至比指望她的同情心還要愚蠢。合乎邏輯的說服在這裡肯定達不到日的,而姑娘的心必定會因她的情人不信任而受到傷害。這只會增強她那哭哭啼啼的執拗,激發她做出更加厚顏無恥的決定。

  第三個可行的計策是:克利馬可以向懷孕的姑娘保證,他過去愛她,現在仍然愛她。他非但不能責備她存心欺騙,而且還要給予她大量信任和溫存。他將答應一切,包括馬上同他妻子離婚,向她暗示出一個美好的共同未來。為了這個未來,他將要求她終止懷孕。他將解釋說這不是他們生孩子的最佳時機,過早做父母將使他們失去婚姻幸福的最初幾個美好年頭。

  這個方案缺乏前兩條所具有的一個性質:邏輯性。假若克利馬這樣迷戀那個護士,他為什麼在過去兩個月裡完全不理她?但是,大提琴手堅持說,邏輯和愛情是兩回事,當然,克利馬要作出一些說得過去的解釋。最後,大家都同意第三種方案可能是最佳方案,因為它利用了整個風流韻事中唯一合理的一種因素——姑娘的愛情。

  6

  大家在劇院外面分手,吉他手一直陪著克利馬回家,他是唯一反對採用這項方案的人。在他看來,這方案與樂隊的頭兒——他心中的英雄和偶像的身份太不相符。

  「『去找女人吧,別忘了帶上你的鞭子』。」他引了一句尼采的話,他對這位哲學家的其它言論毫無所知。

  「我的夥伴,」克利馬歎道,」不幸的是,手中有鞭子的不是我,而是那個女人。」

  吉他手於是提出由他開車去療養地,把那個護士騙到公路上,然後用車將她碾死。「沒有人能證明這不是一次交通事故。」他說。

  吉他手是樂隊裡最年輕的成員,他熱愛克利馬,克利馬為他的話所感動,對他說:「你真可愛。」

  吉他手越發熱情地闡述他的計劃,他的臉頰發紅了。

  「你的好意我非常感謝,但這是行不通的。」克利馬插了一句。

  「幹嗎要猶豫?她不過是條母狗!」

  「不行。你這人很不錯,謝謝你。但是,這是行不通的。」克利馬說,於是告辭離去。

  7

  當克利馬獨自一人時,他默想著那個年輕人的計劃和他拒絕的理由。倒不是因為他比吉他手更道德,而是因為他更膽怯。他懼怕被控是一個凶千,就象他懼怕被控是一個孩子的父親。他想像一輛汽車從茹澤娜身上碾過的情錄。她躺在路上,血肉模糊。他感到一陣極度的輕鬆,但他意識到靠這種美妙的幻想來安慰自己是無濟於事的,無論如何,他面臨著一個更迫切的問題:明天是他妻子的生日!

  將近六點鐘,商店正準備打烊。他沖進最近的一家花店,買了一大束玫瑰花。他想到明天准是一個痛苦的日子,他必須裝做同妻子心心相印,必須殷勤地呆在她身邊,陪著她笑,使她高興,而實際上他卻得老想著遠處一個陌生女人隆起的肚子。他將談笑風生,但是,他的心卻會溜向遠方,禁錮在另一個女人體內的黑暗深處。

  他意識到自己無法忍受在家中和妻子共度生日,他決定不再把與茹澤娜的會面拖延下去。

  當然,這趟旅行不會是令人興奮的,一想到遙遠的療養地,就好象有一種枯燥乏味的沙漠氣息撲來。除了一個美國人,他在那兒不認識任何人。這個美國人給人留下一個蝸居鄉間的富裕地主的印象。在那次倒楣的音樂會後,這個美國人在他的寓所為樂隊接風,盛宴款待他們。把所有漂亮的護士介紹給他們,因此,他對克利馬和茹澤娜之間的關係也負有間接的責任。噢,要是這個美國人還在那兒就好了,他曾如此熱忱地款待過他!克利馬抱著這個幻想,仿佛他的得救就全靠它了。處在象他所面臨的這種困境中,沒有比另一個男人的深切理解更令人鎮靜的了。

  他回到排練廳,讓看門人給茹澤娜掛通長途電話。不一會兒,他聽到了她的聲音。他告訴她將在明天去她那兒,他絲毫沒有談及她先前提到的那事。他跟她談話的口氣,就象他們是兩個完全無憂無慮的情人。

  他漫不經心地問道:「順便問問,那個美國富翁還在那兒嗎?」

  「是的,他還在這兒。」茹澤娜說。

  他感到一陣寬慰,用更愉快的口氣說他多麼盼望見到她。「告訴我,你現在穿的什麼衣服?」他問。

  「幹嘛?」

  這是他在電話裡最喜歡玩的花招,多年來他一直很成功地運用了它。「我想知道你的穿著打扮,好讓你的形象浮現在我心裡。」

  「我穿了一件紅色的衣服。」

  「我敢說紅色對你很合適。」

  「我也這樣想。」

  「那麼,裡面穿的是什麼呢?」

  她笑了。她們聽到這個總會笑起來。

  「你穿的是什麼短襯褲?」

  「也是紅的。」

  「我真想早點看見穿著這身衣服的你。」

  他掛上電話。看來他已找到一種合適的語氣跟她談話。但這只是一刹那,他很快就意識到,他不能從心中抹掉茹澤娜這個問題,要企圖保持和妻子只談瑣事,將可能使他感到非常緊張。他路過影劇院時,在售票窗口停下來,買了兩張美國西部的電影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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