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米蘭·昆德拉 > 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 | 上頁 下頁
五、輕與重(7)


  當一個醫生,就意昧著解剖事物的表層,看看裡面隱藏著什麼。也許使托馬斯離開外科道路的,正是一種欲望,他想去探詢「非如此不可」的另一面藏著些什麼。換句話說,現在他想知道當一個人拋棄了他原先視為使命的東西時,他的生活裡還將留下一些什麼,

  這一天,他去報到。一位好脾氣的女人,主管著布拉格全城的商店玻璃清洗和陳設事宜。從他們見面起,他就面臨著自己選擇所帶來的後果,各種具體而不可回避的現實問題。他進入一種震驚狀態,新工作開始的幾天,都一直被這種震掠所纏繞。但一旦克服了新生活中令人震驚的陌生感(大約有一周之久),他突然意識到自己簡直在享受一個長長的假日。

  他於活可以無所用心,自得其樂。現在,他明白了人們(他通常可憐的人們)的快樂,全在於他們接受一項工作時沒有那種內在的「非如此不可」的強迫感,每天晚上一旦回家,就把工作忘得乾乾淨淨。他第一次體會到其樂融融的無所謂,而不象從前,無論何時只要手術臺上出了問題,他就沮喪、失眠,甚至失去對女人的興趣。他職業中的「非如此不可」,一直象一個吸血鬼吸吮著他的鮮血。

  現在,他拿著刷子和長竿,在布拉格大街上逛蕩,感到自己年輕了十歲。賣貨的姑娘叫他「大夫」(布拉格的任何消息都不翼而飛,比以前更甚),向他請教有關她們感冒、背痛、經期不正常的問題。看著他往玻璃上澆水,把刷子綁在長竿的一端,開始洗起來,她們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只要她們有機會擺脫開顧客,就一定會從他手裡奪過長竿,幫他去洗。

  托馬斯主要是為大商店幹活,也被頭頭遣派去為一些私人客戶服務。此時的人們,還在以群情振奮的一致團結,來反抗對捷克知識分子的大規模迫害。托馬斯以前的病人一旦發現他正在靠洗窗子為生,往往就打電話點名把他請去,然後用香檳或一種叫斯利沃維茲的酒款待他,給他簽一張十三個櫥窗的工單,與他敘談兩小時,不時為他的健康乾杯。托馬斯於是就能以極好的心情朝下一家客戶或另一家商店走去。也正是在這個時刻,佔領軍軍官的家屬一批批在這片土地上四處定居,警務人員代替了被撤職的播音員從收音機裡播出不祥的報道,而托馬斯在布拉格大街上暈暈乎乎地前行,從一個酒杯走向另一個酒杯,如同參加一個又一個酒會。這是他偉大的節日。

  他又回到了單身漢的日子。特麗莎在他的生活中突然不存在了,唯一能與她見面的時間就是半夜她從酒吧回來之後,當時他迷迷糊蝴半睡半醒,或者是早晨,輪到她迷迷糊糊半睡半醒,他卻要急著去上班。每個工作日,他都有屬￿自己的十六個小時,一塊沒有料想到的自由天地。從他少年時開始,這種自由天地就意昧著女人。

  9

  朋友曾問他這一輩子搞過多少女人,他儘量回避這個問題,被進一步追逼,就說:「好啦,兩百個左右吧。」朋友中的羡慕者說他吹牛,他用自衛的口氣說:「這不算怎麼多。現在我已經同女人打了二十五年交道了。用兩百除二十五,你看,一年才八個新的女人,不算多,對不對?」

  與特麗莎成家以後,他這種生活方式有所束縛。安排上有些麻煩是必然的,他不得不強迫自己把性活動壓縮到一段有限的時間之內(從手術室到家裡之間)。他精密地充分利用了那段時間(如一位山民充分利用自己有限的土地),但與現在突然賜予他的十六個小時相比,那段時間簡直不值一提。(照我說,十六小時中他用來擦洗櫥窗的八個小時裡,周圍都是新的女招待、家庭主婦,以及女職員,她們每一個人都代表著一次潛在的性活動約定。)

  他在她們中間尋找什麼呢?她們的什麼東西吸引著他?難道做愛不僅僅就是永遠重複同一過程嗎?

  完全不是那麼回事。總有一些細微末節是想像不到的。當他看到一個穿著衣服的女人時,能自然地多多少少想像出她裸體的樣子(他作醫生的經驗更豐富了他作情人的經驗),但這種近似的意念與準確的現實之間,有一道無法想像的鴻溝,正是這點空白使他不得安寧。而且,他追求不可猜想的部分並不滿足于裸體的展露,它將大大深入下去:她脫衣時是什麼姿態?與她做愛時她會說些什麼?她將怎樣歎氣?她在高潮的那一刻臉會怎樣變形?

  這就是獨一無二的「我」,確實隱藏在人不可猜想的部分。我們所能想像的只是什麼使一個人愛另一個人,什麼是人的共同之處。這各自的「我」正是與這種一般估計不同的地方,也就是說,它不可猜測亦不可計算,它必須被揭示,被暴露,被征服。

  托馬斯在最近十年來的醫務實踐中,專門與人的大腦打交道,知道最困難的就莫過於攻克人類的這個「我」了。希特勒與愛因斯坦之間,普列漢諾夫與索爾仁尼琴之間,相同之處比不同之處要多得多。用數字來表示的話,我們可以說有百萬分之一是不同的,而百萬分之九十九萬九千九百九十九都相同類似。

  托馬斯著迷于對這百萬分之一的發現與佔有,把這看成自己迷戀的核心。他並非迷戀女人,是迷戀每個女人身內不可猜想的部分,或者說,是迷戀那個使每個女人做愛時異于他人的百萬分之一部分。

  (這裡,也許還可以說,他對外科的激情和他對女人的激情是同為一體的。即使對情婦,他也從末放下過想像中的解剖刀。他既然渴望佔有她們體內深藏的東西,就需要把她們剖開來。)

  當然,我們也許可以問,為什麼他從性面不從其它方面來探尋這個百萬分之一呢?為什麼不——比方說,從女人的步態、烹飪特點或藝術趣味上去找這種區別呢?

  可以肯定,這百萬分之一的區別體現于人類生存的各個方面,但除了性之外,其它領域都是開放的,無須人去發現,無須解剖刀。一位女人吃飯時最後想吃奶酪,另一個厭惡花菜,雖然每一個人都會表現自己的特異,然而這些特異都顯得有點雞毛蒜皮,它提醒我們不必留意,不可指望從中獲得什麼有價值的東西。

  只有性問題上的百萬分之一的區別是珍貴的,不是人人都可以進入的領域,只能用攻克來對付它。就在離現在的五十年前,這種形式的攻克還得花費相當的時間(數星期,甚至數月!),攻克對象的價值也隨攻克時間的長短成比例增長。即使今天,攻克時間已大大減少,性愛看起來仍然是一個保險箱,隱藏著女人那個神秘的「我」。

  所以,不是一種求取歡樂的欲望(那種歡樂如同一份額外收入或一筆獎金),是一種要征服世界的決心(用手術刀把這個世界外延的軀體切開來),使托馬斯譴尋著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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