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米蘭·昆德拉 > 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 | 上頁 下頁 |
五、輕與重(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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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了。」托馬斯心想,部裡來的人現在已經認准某個人了。重要的不是托馬斯說出了某個可憐的編輯,而是他說出的情況是不真實的。 「那麼他要見你是為了什麼呢?你們談了些什麼呢?」 「有關詞序的問題。」 這聽起來像是在可笑地捏造藉口。部裡來的人對於托馬斯拒絕講實話更惱火了:「你開始說他們刪掉了你的文章的三分之一,接下來又對我說,他們跟你只談了詞序的問題!這合邏輯嗎?」 這回托馬斯回答得毫不為難,因為他講的絕對是實話:「是不合邏輯,但事實就是這樣。」他笑起來,「他們要求我允許他們改變一個句子的語序,隨後便把我寫的東西砍去了三分之一。」 部裡來的人搖搖頭,似乎不能理解如此缺德的行為:「他們這樣做太亂彈琴了。」 他喝完了酒就作總結:「你是被人操縱了,大夫,被人利用了。遺憾的是你和你的病人都吃了苦頭。我們非常瞭解你積極的品質,我們知道該怎麼辦。」 他向托馬斯把手伸過來,熱情地握了握手,然後各自乘自己的車走了。 6 與那位部裡來的人談過以後,托馬斯深深地陷入了消沉之中。他怎麼能一直用快活的語調進行那場談話呢?如果說,當初他未能拒絕與那人打交道的話(他對於突如其來的事毫無準備,不知道法律寬容的限度),他至少可以拒絕象老朋友似的跟他喝酒嘛!假如有人看見他了,而且還認識那個人,必定推斷出托馬斯在為警察局工作!而且,他為什麼要告訴對方文章刪節一事呢?幹嘛要多嘴多舌?他對自己不高興到了極點。 兩周後,部裡來的人又拜訪了他,又一次邀他出去喝酒。但這一次托馬斯提出要呆在自己的辦公室裡。 「我完全理解你,大夫。」那人笑著說。 托馬斯對他的話產生了好奇。對方說那些話,就象一個棋手在告訴對手:你先走錯了一步。 他們相對而坐,托馬斯坐在辦公桌旁。他們大約談了十分鐘當時猖獗一時的流行性感冒,然後那人說:「我們為你的事想了很多。如果僅僅是我們處理這事,那就不會有什麼問題。可我們還得考慮社會輿論。無論你是有意還是無意,你那篇文章煽起了歇斯底里的反共之火。我得告訴你,有人甚至就因為你這篇文章,建議到法院去告你。法律中有一條。就是針對公開煽動暴力而言的。」 從內務部來的人停下來盯著托馬斯。托馬斯聳了聳肩。那人又用安慰的口氣說:「我們否決了這個建議。不論你在這件事上的責任有多大,從社會利益來看,需要你最大限度地發揮才能。你們醫院的主治醫生對你有極高的評價,我們也從病人那兒聽到了一些彙報。你是個優秀的專家。誰也不會要求一個醫生懂政治。是你把自己給推遠了。現在時機很好,我們把這個問題一次性了結吧。因此,我們為你準備了一份聲明樣稿。你所要做的,只是讓它在報上的發表合法。我們會在適當的時候把它發表出來。」他交給托馬斯一張紙。 托馬斯讀了上面寫的東西,給嚇了一跳。這比兩年前主治醫生要他簽的聲明糟糕多了。不是停留在收回俄狄浦斯讀後感的問題,還包含了親蘇、許願效忠當局、譴責知識分子、說他們是想挑起內戰等等內容。除此之外,聲明還痛斥那位週報編輯(特別強調那個高個頭、駝背的編輯,托馬斯知道此人的名字並見過他的照片,但從未見到過他),說他有意曲解托馬斯的文章,為他們自己的目的服務,把那篇文章變成了一篇反革命宣言:他們竟躲在一位天真的醫生背後寫這樣一篇文章,也未免太膽小了。 部裡來的人從托馬斯眼中看出了驚愕,把身子湊過去,在桌子下面將他的膝蓋友好地拍了拍。「別忘了,大夫,這只是個樣稿!好好想一想,如果有什麼地方要改動,我想我們會達成協議的。畢竟,這是你的聲明!」 托馬斯把那張紙推還給秘密警察,好象害怕這張紙在手上多呆一秒鐘,好象擔心什麼人將發現這紙上有他的指紋。 那人沒有接紙,反而假作驚奇地抬了抬雙臂(象羅馬教皇在陽臺上向教民們祝福時的那種姿態),「怎麼能這樣於呢?大夫,留著吧,回家去冷靜地想想。」 托馬斯搖了搖頭,耐著性子用伸出去的手捏著那張紙,末了,部裡來的人不得不放棄羅馬教皇的姿勢,把紙收回去。 托馬斯打算向對方強調,他既不會寫什麼,也不會簽署什麼,但他在最後一刻改變了語氣,溫和地說:「我不是個文盲,對不對?我為什麼要簽字?我自己不會寫?」 「很好,那麼,大夫,就按你的辦。你自己寫,我們再一起看看。你可以把你剛才看過的東西作為樣子。」 為什麼托馬斯沒有立刻給秘密警察一個無條件的「不」呢? 他也許是這樣想的:一般說來,警察局無非是要用這樣的聲明使整個民族混亂(很明顯這是入侵者的戰略),除此之外,他們在他身上還有一個具體目的:收集罪證準備審判發表托馬斯文章的週報編輯。如果是這樣,他們需要他的聲明為審訊作準備,為新聞界誹謗那些編輯的運動作準備。假若他斷然拒絕,從原則上來講,總是有危險的。警察局會不管他同意與否,把早準備好的並帶有他簽名的聲明印發出去。沒有報紙斗膽登載他的否認聲明。世界上也沒有人會相信他不曾寫聲明和不曾簽字。人們從他們同胞的精神恥辱中得到的快樂太多了,將不願意聽勞什子解釋而空喜一場。 他說願意自己來寫,給了警察局一點希望,也給自己爭取了一點時間。就在第二天,他在那個診所辭了職,估計(正確地)在他自願降到社會等級的最低一層之後(當時各個領域內有成千上萬的知識分子都這樣下放了),警察不會再抓住他不放,不會對他再有所興趣。一旦他落到階梯的最低一級,他們就再不能以他的名義登什麼聲明了。道理很簡單,沒有人會信以為真。這種恥辱性的公開聲明只會與青雲直上的簽名者有關,而不會與栽跟頭的簽名者有緣。 在托馬斯的國家裡,醫生是國家的雇員,國家可以讓也可以不讓他們工作。與托馬斯談辭職事宜的那名官員,聽說過他的名字和聲望,力圖說服他繼續工作。托馬斯意識到他根本不能肯定這個選擇是否合適,但他突然感到,他心中對忠誠的無言許諾使他當時非如此不可。他堅持立場巋然不動。於是,他成了一名窗戶擦洗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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