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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靈與肉(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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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女攝影師邀特麗莎去雜誌社的自助餐廳喝咖啡:「你那些照片,真有趣,我不得不注意到你拍女人身體時了不起的感覺,你知道我說的是什麼,那些女孩子的挑逗姿態!」「在俄國坦克前吻著行人的姑娘?」「是的。你應該是第一流的時髦攝影家,知道嗎?你最好首先得當當模特兒,象你這樣的人就該碰碰運氣。接下去,你可以拍一夾子照片,給新聞部門看看。當然,要出名還得一段時間。但現在我可以為你做點事:把你推薦給花卉欄目的主編,他也許需要一些仙人球、玫瑰什麼的照片。」

  「非常謝謝你。」特麗莎真心地說。很明顯,坐在對面的女人一片好心。但她隨後又問自已,為什麼要去拍那些那些仙人球?她無意象在布拉格那樣來闖遍蘇黎世,為職業和事業奮鬥,為每一幅作品的發表面努力。她也從無出自虛榮的野心。她所希望的一切,只是逃離母親的世界。是的,她看得絕對清楚;無論她是多麼熱衷於拍照,把這種熱情轉向別的行當也是同樣容易的。攝影只是她追求「上進」以及能留在托馬斯身邊的一種手段。

  她說:「我丈夫是位大夫,能夠養活我。我並不需要攝影。」

  女攝影師回答:「我看不出你拍下這麼美的照片之後,能放棄這個行當。」

  是的,關於入侵的照片又是另一回事了。她不是為托馬斯而拍的,而是出於激情。不是對於攝影本身的激情,而是一種激越的憎恨。時過境遷了,她出於激情拍下的這些照片任何人也不會再要它們了,因為它們不入時。只有仙人球的照片才是永遠有吸引力的。可仙人球對她來說,不能引起絲毫興趣。

  她說:「你太好了,真的。可我寧願呆在家裡,我不需要工作。」

  那女人說;「你坐在家裡,會感到充實嗎?」

  特麗莎說:「比拍仙人球更充實。」那女人說:「即便是拍仙人球,你也支配著你自已的生活。如果你只是為了丈夫生活,你就沒有你自己的生活。」

  特麗莎突然生氣了:「我丈夫是我的生活,仙人球不是。」

  女攝影師好心地說:「你的意思是你覺得自己快

  樂?」特麗莎還在生氣,說:「當然,我快樂!」那女人說:「只有一種女人能這麼說,這種人過於……」她停了停。特麗莎替她說完:「被束縛。這就是你的意思,是不是?」那女人一再控制著自己,說:「不是被束縛,是生錯了時代。」「你說得對,」特麗莎若有所思地說,「我丈夫正是這樣說我的。」

  26

  托馬斯整天都呆在醫院,把她孤單單地留在家裡。不過,她至少還有卡列寧,可以帶著他一起去久久地散步!又回到家裡了,她想埋頭啃啃德文和法文語法,但她感到沮喪,注意力也集中不了,老是回想起杜布切克從莫斯科回來後的廣播演說。她完全忘記了他的話,卻仍然記得他那戰戰兢兢的聲音。她想著那些俄國士兵怎樣在他自己的國家裡逮捕了他,一個獨立國家的領袖,把他扣押在烏克蘭的山裡達四天之久,揚言要處死他——正如十年前他們也要處死匈牙利的納吉——然後把他趕到莫斯科,命令他洗澡,修臉,換襯衫戴領帶,告訴他作出決定方免一死,訓示他再三考慮自己國家首腦的地位,逼他坐在勃列日涅夫的桌子對面,難命是從。

  他回來了,帶著恥辱,對他羞恥的民族講話。如此羞辱不堪以至說不出話來。特麗莎總是忘不了他講話中那些可怕的停頓。他是太累了?是病了?是他們麻醉了他?還是僅僅沒有了信心?如果說杜布切克沒有給人們留下什麼,至少那些上氣不接下氣的可怕的停頓,那些面對著全國聽眾的喘息,留在人們心中了。這些停頓記下了降臨這個國家的全部恐懼。

  入侵後的第七天,她在某報編輯部裡聽到了逐個講話。編輯部一夜之間便變成了一個抵抗組織。在場的每個人都恨杜布切克,譴責他的妥協,為他的恥辱感到恥辱,被他的軟弱所激怒。

  但這幾天在蘇黎世的思索,使特麗莎不再對他反感了,「軟弱」這個詞聽起來也不再成其為結論。任何人面對強手都是軟弱的,即便象杜布切克那樣體魄強壯的人。那種看來無法忍受、令人反感的一時極端軟弱,那種格特麗莎與托馬斯趕到這個國家來的軟弱,現在突然吸引著她。她知道自己是軟弱的,她的營壘是軟弱的,她的祖國是軟弱的,她不得不忠於它們,準確地說就因為它們軟弱,軟弱得講話時上氣不接下氣地呼呼喘息。

  她發現自己象被暈眩征服一樣,又被這種軟弱征服了。而她被征服是因為感到自己軟弱。她又開始嫉妒,手又開始顫抖。托馬斯注意到了,象往常一樣握住她的手,用力撫摸著使它們平靜。她卻把手抽出來。

  「怎麼啦?」他問。

  「沒什麼。」

  「你要我怎麼辦?」

  「我要你變老一些。老十歲。老二十歲!」

  她的意思是:我希望你變得虛弱一些,與我一樣虛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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