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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


  他告訴穿深紅色毛衣的女人,他不想再跳了:他不能忍受那些愚蠢的臉從啤酒杯上盯著他們。那女人表示贊同,笑了起來。儘管樂隊奏的曲子剛到一半,舞池中只有他們倆,他們還是停了下來(人人都看得清清楚楚),手挽手離開了舞池,經過桌子,到了白雪皚皚的戶外。

  寒冷的空氣向他襲來,澤維爾想,那位嬌弱多病、穿白衣服的姑娘很快就會跟在他們後面出來,到冷地裡。他挽著深紅色女人的胳膊,把她引向更遠的曠野。他覺得自己像是一個拐人的流浪藝人,他的舞伴便是他正在吹奏的笛子。

  一會兒,餐館的門開了,金髮姑娘走了出來。她顯得比以前更虛弱,她的白衣服和雪混在一起,使她看上去就像是在雪地裡移動的雪。澤維爾緊緊摟住穿毛衣的女人——一位穿得暖和,雍容華貴的老婦——他吻她,觸摸毛衣下面的身體,從眼角瞥見那個小小的白雪姑娘正悲傷地凝視他們。

  然後他把那位老女人放倒在雪地裡,撲在她的身上。他知道,天愈來愈晚,姑娘的裙子很薄,嚴寒正在撫摸她的小腿,她的膝蓋,正觸摸她的大腿,愈來愈朝上摸,一直觸到她的股間和腹部。然後他們站了起來,老女人把他帶到一幢住所,她在那裡有一個房間。

  房間在底樓,窗戶幾乎與雪原齊平。澤維爾看見金髮姑娘就在幾步遠的地方望著他。他不想讓那女孩從視野中消失,他全身心都充滿她的形象,於是他擰亮燈(那個老女人見他需要燈,淫蕩地笑起來),牽著她的手,走到窗戶邊,他摟抱她,把她那厚厚的粗毛線衣往上拉(一件適合蒼老軀體的暖和毛衣),一邊想著那個女孩,她也許已凍僵了,凍得已沒有了知覺,在凍僵、麻木的肉體裡沒有一星微弱顫動的火花,這具肉體已經失去了一切觸感,對於澤維爾所愛的一顆靈魂——啊,他以這樣深的愛崇拜著靈魂——它僅僅是一個僵死的外殼。

  誰能承受這樣深的愛?澤維爾感到他的胳膊變得虛弱了,虛弱得甚至不能把那沉重的毛衣拉上去,露出老女人的胸脯。他整個身軀都感到一種沉重,於是倒在床上。很難描繪他那極樂的滿足感。當一個人感到極度幸福時,睡眠就會作為一種報酬降臨。澤維爾微笑著,沉沉睡去。他沉入了一個美麗迷人的夜,那兒輝映著兩隻凍僵的眼睛,兩輪清冷的寒月。

  澤維爾的生活決不象一根灰色的長線,只是從生到死單調地皮過。不,他不是在過日子——他是在睡日子,在那種睡眠生活中,從一個夢跳到另一個夢。他做夢,然後在做夢中間入睡,然後又做了一個夢,因而他的睡眠就象一疊盒子,一個套著一個。

  瞧!此刻他就同時在查理大橋旁邊的一所房子裡和山間一幢住宅裡睡覺。這兩個睡眠就象兩個風琴音調一樣回蕩,現在正有第三個音調加入進來:

  他正站著四下張望。街道顯得空蕩蕩的,時而掠過一些人影,很快消失在拐角或門洞裡。他也不想被人瞧見,躡手躡腳地穿過郊區的小巷。城市的另一頭傳來了炮火聲。

  最後,他走進一幢房子,下了樓梯。幾扇門通到地下室過道。他摸索著右邊那扇門,然後敲了三下過了一會兒,又敲了三下。

  門開了,一個穿工裝褲的年輕人把他讓進去,他們穿過了幾個堆滿零星雜物的房間,衣架上掛著衣服,而且角落裡堆放著槍支。接著他們走過一條長長的通道(他們准已遠遠越出了這幢房子的界限),來到一個小小的地下室,大約有二十五個人坐在那裡。

  他在一張空椅上坐下,打量著在場的人,只有幾個他認識。會場前端,有三個人坐在一張桌子後面。其中一個戴尖頂帽子的人正在發言——有關一個秘密的、很快將來臨、並將決定一切的日期。一切都將按照計劃進行:傳單,報紙,無線電,郵局、電報,武器。然後他詢問了每個人所分派的任務。最後他轉向澤維爾,問他是否把名單帶來了。

  這真是個可怕的時刻。為了確信名單是在安全地方,澤維爾早就把它抄在捷克語筆記簿的最後一頁上。這本筆記簿與其它課本一起放在他的書包裡。但是,書包哪去了?它沒有在他身邊!

  戴帽子的人再次問他。

  天哪,書包哪去了?澤維爾絞盡腦汁地想,接著,從腦海深處,一個模糊而顯著的記憶,伴隨著一陣甜蜜的狂喜浮到表面。他想要抓住這個記憶,但已來不及了,所有的臉都轉向他,等待著。他不得不承認他沒有名單。

  所有人的表情——他所信任的同志們——都變得嚴厲起來,戴帽子的人用冷冰冰的語氣說,如果這份名單落在敵人手裡,那麼他們寄予全部希望的這次行動將毀於一旦,仍將象以往一樣:徒勞和死亡。

  澤維爾剛要回答,主席臺後面的一道門開了,一個人把頭伸進來,尖利地吹了一聲口哨。人人都知道這是警報信號。沒有等戴帽子的人發出命令,澤維爾叫道:「讓我第一個走!」因為他意識到等待著他們的將是危險的路程,沖在最前面的人將冒生命危險。

  澤維爾明白,由於忘了帶名單,他必須彌補他的過錯。但不僅是出於內疚,他才去冒危險,那種使生命僅僅成為活著,把人變成不完整人的狹隘他嗤之以鼻。他想把他的生命置於天平上,天平的另一端放著死亡。他想使他的每一個行為,每一天,是的,每時每分都值得與終端——死亡——等量。這就是他為什麼想沖在隊伍前面,在深淵上面走鋼絲,腦袋被子彈的光環照亮,最後在每個人的眼裡長大,直到變得象死亡本身一樣廣大無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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