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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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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詩人誕生 究竟是在什麼時候、什麼地方懷上詩人的? 當他的母親思考著這一向題時,似乎只有三種可能性值得認真考慮:不是某個晚上在公園的長凳上,就是某個下午在詩人父親一個同事的房間裡,或是某個清晨在布拉格附近一個充滿浪漫情調的鄉間。 詩人的父親對自己提出同樣的問題時,他得出結論,懷上詩人是在他朋友的房間裡,那一天特別倒黴。詩人的母親不願意去那裡,為此他們吵了兩架,後來又重歸於好,當他們終於開始作愛時,隔壁房間有人大聲地開門,詩人的母親受了驚,他們停止了擁抱,慌忙倉促地結束了性交。他把懷上詩人歸罪於這一瞬時的慌亂失措。 但是詩人的母親卻否認受孕可能是在借來的房間裡(那是一個典型的單身漢的邋遢地方,她厭惡那張亂糟糟的床和皺巴巴的睡衣褲),瑪曼也否決了第二種選擇:受孕發生在公園的長凳上,她當時很不情願在那裡做愛,一想到這樣的長凳是妓女和行人常去的地方,她就感到噁心。因此她肯定懷孕只能是在一個陽光明媚的夏日早晨,在綠色溪穀的背景上生動地襯出輪廓的一塊巨石後面,布拉格的市民星期日常喜歡到這兒的溪穀郊遊。 從多種理由看,這樣的環境最適宜懷上詩人:在正午陽光的普照下,這兒是光明的白晝,而不是漆黑的夜晚;周圍是廣闊的自然,使人聯想到翅膀和自由的飛翔;儘管離城郊的住宅不遠,這兒的景致卻有著浪漫的情調,到處都是裂罅、岩石和起伏不平的地面。當時這地點似乎生動地象徵著她的經歷。說到底,她對詩人父親強烈的愛不正是對父母那種平淡無奇、按部就班的生活的浪漫的反抗嗎?這塊遠離塵囂、自由自在的風景區與她——一個富商的女兒——選擇了身無分文的年輕工程師的巨大勇氣之間,難道沒有一種內在的相似之處嗎? 詩人的母親一直陶醉在強烈的愛中,沒有什麼能改變這點,既使在那個美妙的下午,在那些圓石間的事僅僅幾周後產生的失望也沒有改變這點。她告訴情人每月煩擾她生活的那種不適沒有按期出現。她興奮萬分地把這一消息透露給他,可遇到的只是令人氣憤的冷淡(現在我們回想起來,這種冷淡大半是表面上裝出來的)。他把這件事當作是一個不重要的、純粹暫時的和無關緊要的週期性生理失調而不予考慮。瑪曼覺察到情人不願分享她的歡樂後非常生氣,直到醫生正式宣佈她已經懷孕了才跟他說話。當詩人父親說他的一個好友是婦科醫生,可以萬無一失地消除她的煩惱時,瑪曼的眼淚奪眶而出。 這就是反抗的可悲結局!最初為了年輕的工程師而同父母對抗,後來又求助於父母來反對他。她的父母成功了;他們與工程師進行了一次坦率的談話,他意識到別無出路,同意舉行一次體面的婚禮。他欣然接受了一大筆嫁妝,這使他以後能建立起自己的建築公司。他把他的全部財產塞進兩隻手提箱裡,搬進他的新婚妻子在那裡出生和長大的別墅。 儘管工程師迅速地妥協了,但詩人母親仍然傷心地意識到她如此衝動地投進的這場冒險——它曾經像是美好得令人心醉——並沒有變成她堅信有權期待的那種偉大的、彼此滿意的愛情。她的父親是布拉格兩個生意興隆的藥房的老闆,因此她的道德觀是建立在嚴格的平等交換的原則上。在她這方面,她把一切都投資到愛情中(她甚至願意犧牲她的雙親以及他們那平靜的生活);反過來,她也希望對方在共同的帳戶中投資等量的感情。為了恢復平衡,她逐漸取回感情的儲蓄,在婚禮後對丈夫擺出一副高傲嚴峻的面孔。 詩人母親的姐姐不久前搬出了住宅(她結了婚,搬到了市中心的一個公寓),於是老兩口繼續住在樓下,他們的女兒和工程師則住在頂樓。樓上有三間屋子,其中兩間很大,佈置得完全和二十年前老藥劑師修建別墅時一樣。工程師就這樣繼承了一套家具齊全的房間。總之,對他來說這是令人滿意的安排,因為除了剛才提到的那兩隻拼湊的手提箱,他完全沒有任何財產。不過,他還是極力主張把這套房間作點小小的變動,但他的妻子根本不打算讓他——這個樂意把她獻到墮胎術者刀下的男人——粗暴地對待這個代表她父母精神、也代表二十年的良好習慣和安寧的世界。 在這種場合下,年輕的工程師也毫無反抗地妥協了,只是對一件事提出了小小的抗議:臥房裡有一張小桌,桌上蓋著一個沉重的灰色大理石圓盤,上面立著一個裸體男人的小雕像;雕像左手握著一把七弦琴,支在臀部上。右臂以一種動人的姿勢揮出去,就象手指剛觸撥了琴弦。右腿伸直,頭部微微後傾,目光向著上方。這張臉非常美麗,頭髮捲曲如波,白色雪花石膏賦予他一種溫柔的、女氣的、也可以說是處女般的非凡神態;事實上,我們並沒有濫用「非凡」這個詞:根據刻在底座的銘文,這個手握七弦琴的雕像即是古希臘神阿波羅。 一看見這個雕像,詩人的母親就不由得來氣。這個神像經常被扭轉過去,背部沖著房間,要不就成了工程師的帽架,要不那沉思的頭就成了工程師擱鞋的地方。偶爾還有一隻臭襪子套在小雕像上——這是對繆斯和她們的首領不可饒恕的褻瀆。 詩人母親異常憤怒地作出反應。這並不是僅僅由於缺乏幽默感,而是由於她相當準確地察覺到,丈夫把阿波羅套在襪子裡是為了發出一個他出於禮貌不能直接表達的信息:以這種玩笑的方式,他要讓她知道,他拒絕她的世界,他的屈服只是暫時的。 這具雪花石膏的雕像於是成了一個真正的古代神祗:一個不時介入人類事務,使人的一生困惑,設下陰謀,顯示神跡的冥冥之神。年輕的女主人公把他視為同盟,她那充滿渴望女性想像力把他變成了一個活生生的人,他的瞳孔仿佛閃爍著生氣,嘴唇顫動著聲息。她愛上了這個為她而橫遭淩辱的裸體青年。當她凝視著那張俊秀的臉時,她產生了一個願望,希望腹部裡正在生長的孩子與丈夫這個風度翩翩的情敵相象。這個願望如此強烈,以至她一面瞧著自己的腹部,一面想像著這個希臘青年才是孩子真正的父親,她祈求神運用他的力量改變過去,改變她懷上兒子的經歷,就象偉大的提香①曾經在一個拙劣畫家毀壞的畫布上畫出了傑作一樣。 -------- ①提香(1477-1576),意大利畫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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