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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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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們分手後,這一時刻的魔法效應在他倆身上又持續了很久。在這次會面以後的信中,歌德稱她Allerliebste,即最親愛的。但他並沒有忘記面臨的危險,也就是在這封信中,他說他正準備撰寫回憶錄《詩與真》,需要她的幫助:他的母親已不在人世,誰也不能將他的青春召回。貝蒂娜曾在她身邊生活過相當長時間,請她把老太太對她回憶的往事寫出來寄給他!

  他難道不知道貝蒂娜本人希望出版一本關於歌德童年軼事的書嗎?難道不知道她已經與出版商聯繫了嗎?他當然知道!我可斷定他請她幫忙並非出於需要,而是不讓她本人出版關於他的隻言片語。因為上次會面的魔力使她放鬆了戒備,又加上擔心與阿爾尼姆結婚造成與歌德之間的隔閡,她同意了歌德的要求。他成功地將她收伏,宛如將一枚定時炸彈拆除了引信。

  不久,一八一一年九月,她來到魏瑪;這一次與她年輕的丈夫同行,而且,她懷孕了。見到我們曾經懼怕的女人被解除了武裝,不再給人以威脅,恐怕沒有比這更高興的了。不過,就貝蒂娜而言,儘管她已懷孕,儘管她已結婚,儘管她已沒有可能寫一部關於他的書,她卻絲毫不認為自己被解除了武裝,她絲毫沒有放棄戰鬥的打算。請別誤解我的意思:不是為愛情而戰,是為不朽而戰。

  歌德面對自己在人世間的地位,考慮身後不朽,是理所當然的。而像貝蒂娜這樣不為人知的年輕女人,難道會這麼早想到這個問題?是的,毫無疑問。一個人從童年時代起就開始考慮不朽。而且,貝蒂娜屬￿浪漫派一代,他們從第一眼看見光明時就開始被死亡困擾。

  諾瓦裡斯①沒有活到三十歲,夠年輕的,然而,正是死亡給了他最大的靈感;死亡,猶如施弄魔法的女巫;死亡,轉化為詩歌的精華。浪漫派具有超驗的存在,他們超越他們自身,把手臂伸向遙遠的未來,生命的盡頭,然後再超越,一直達到生命之外的無生命境界。正如我已指出的,凡有死亡之處,定有不朽存在,它是死亡的伴侶;浪漫派談論死亡時,正如貝蒂娜談論歌德那樣熟悉。

  從一八〇七至一八一一這幾年,是她一生中最美好的時光。一八一〇年,她去維也納訪問了貝多芬,但沒有宣佈。突然間,她成為兩位最為不朽的德國人的知交,一位漂亮的詩人,一位醜陋的作曲家,她與兩人都調情取樂。這雙重的不朽令她陶醉。那時候,歌德年事已高(那年頭,六十歲的人已被認為是老人),早該壽終正寢;而貝多芬,雖說只有四十,實際卻比歌德還早死五年。因此,貝蒂娜站在他倆之間,猶如兩方烏黑墓碑間站著一位溫柔的天使。歌德滿口牙齒幾乎一顆不剩,她毫不在意,這是何等的美妙。相反,他愈老就愈有吸引力。因為他愈接近死亡,他就愈接近不朽。唯有那死去的歌德才能緊緊抓住她的手,將她引入名人殿裡。他愈接近死亡,她就愈不願意棄他而去。

  這也就是為什麼在那命裡註定的一八一一年九月,儘管她已經結婚,而且懷孕,她竟然會更加我行我素地裝成一個孩子。她大聲談笑,地板上,桌子上,鏡臺上,甚至吊燈上,哪兒都坐;她爬樹,走路時蹦蹦跳跳;別人嚴肅地談話,她要唱歌,而當別人唱歌時,她又一本正經起來;總之,她竭盡所能要與歌德單獨在一起。可是,整整兩個星期,她只成功過一次。按照她的說法,這一次的情況大致是這樣:

  這天晚上,他們在他屋裡憑窗而坐。她談起靈魂,後又談到星宿。此刻,歌德向窗外望去,手指一顆大星星讓貝蒂娜看。但貝蒂娜是近視眼,什麼也看不見。於是歌德遞給她一副望遠鏡:「我們真幸運!那是木星!今年秋天它顯得特別美!」貝蒂娜希望討論戀人的星宿,而不是天文學家的星座,所以她雖然用望遠鏡看了一眼,卻故意說望遠鏡的倍數還不夠。歌德耐心地又去拿了一副倍數更大的望遠鏡,非讓她再看一次,但她仍堅持說什麼也看不見。這樣,歌德只好同她討論起木星,火星,其他行星,太陽,以及銀河。他談了好半天,等他說完,她起身告退,儘管此時沒有任何睡意,這完全是她自己的意思,她上床睡覺了。幾天後,她在藝術展覽上發表了所有展品糟糕之極的看法,而克莉斯蒂安娜將她的眼鏡打落在地。

  ①諾瓦裡斯(1772-1810),德國浪漫主義詩人、小說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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