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邁克爾·克萊頓 > 恐懼狀態 | 上頁 下頁
一一一


  他坐在水泥凳上,這時他轉過身子,視線從那群人身上移開。

  「你難道不覺得西方社會的文化很奇怪嗎?工業化國家給其國民提供了空前安全、健康舒適的生活保障。上個世紀,人們的平均壽命延長了百分之五十。然而人們卻惶惶不可終日。他們害怕陌生人、害怕疾病、害怕犯罪、害怕環境。他們害怕居住的房子、食用的食物、以及他們周圍的各種技術。對那些看不見的東西,他們尤其恐慌——是驚慌有加——細菌、化學品、添加劑,還有污染物等。他們怯懦、緊張、煩躁、失望。更有甚者,他們相信整個地球的環境正在受到破壞。不可思議啊!如同巫術纏身,這是一種離奇的幻覺——與中世紀關於全世界的幻想如出一轍。世界末日就要來了,我們大家必須生活在恐懼之中。真是令人吃驚啊。這種世界觀是怎麼灌輸給人們的呢?因為雖然我們認為我們生話在不同的國度——法國、德國、日本、美國——但事實上,我們生活在同一狀態,恐懼狀態。這一切是怎麼造成的呢?」

  埃文斯什麼也沒說。他知道說什麼也沒有用。

  「我告訴你們吧,」他說,「過去——彼得,在你出生之前——西方人認為他們的國家是由一種被稱作軍事工業綜合體所控制的。20世紀60年代,艾森豪威爾就曾警告美國人要對此進行提防。兩次世界大戰以後,歐洲人也清楚了這在他們自己國家意味著什麼。但是現在,軍事工業綜合體不再是社會的主要驅動力。事實上,近五十年來我們處於一種全新的綜合體的控制之下,和以前相比,這種控制力更強,範圍更廣。我們稱之為政治-法律-媒體綜合體,簡稱政-媒-法。這個綜合體打著增加安全感的幌子,挖空心思地增加人們的恐懼感。」

  「安全是重要的。」

  「對不起。西方國家已經非常安全了。然而人們依然感覺不到,全是政治-法律-媒體惹的禍。因為政治-法律-媒體綜合體牽涉到社會的方方面面,所以它非常強大,非常穩固,政客們需要製造恐懼來控制民眾。法律需要有危險讓他們有機會打官司,賺錢。媒體需要恐怖故事來吸引觀眾。這三者勾結在一起,沆瀣一氣,無中生有,為所欲為。有些恐懼毫無根據,比如,矽胸移植就純屬子虛烏有。」

  埃文斯歎了口氣,搖了搖頭:「矽胸移植?」

  「對。你應該記得矽胸移植曾被宣佈會引發癌症和自動免疫系統的疾病。儘管各種各樣的統計數據證明這並不是真的,但是我們看到矽胸移植成了新聞、訴訟和政治聽證關注的熱點和焦點問題。製造商道康寧公司在付出三十二億美元之後,倒閉了。這場訴訟讓原告和律師們贏了個缽滿盆溢。

  「四年以後,流行病學的研究表明,矽胸移植根本不會引發疾病。但是那個時候政治-法律-媒體綜合體已經利用這個危機達到了目的。於是這台貪婪的機器又開始尋找新的引發恐懼的事物。我想告訴你的是,這就是現代社會——一個不斷製造恐懼的社會。沒有任何力量與之抗衡。沒有相互制衡,沒有對不斷增加的恐懼的制約,因此,恐懼接踵而至……」

  「因為我們擁有言論自由和新聞自由。」

  「這就是政治-法律-媒體綜合體的經典答覆。過就是它們經久不衰的原因,」霍夫曼說,「可是你想想。如果在一個擁擠的劇院裡亂叫『救火啊!』是不對的,那為什麼在《紐約客》的版面上叫囂『癌症!』就合適呢,而事實並不是那麼回事?為了澄清騙人的電線引發癌症之說,我們已花了二百五十億美元。你會說,『那又怎麼樣?』你的表情告訴我。你在想,我們有錢,我們賠得起。不就是二百五十億嗎。但是有這樣一個事實,二百五十億美元是世界最窮的五十個國家一年國民生產總值的總和。世界上一半人口每人每天的生活費只有兩美元。也就是說,二百五十億美元足夠支付二千四百萬人一年的生活費用。或者用這些錢我們可以幫助非洲所有的艾滋病患者。相反,我們卻把錢花在發表文章的幻想上,而讀者們對這些幻想信以為真。相信我吧。這是一種對金錢巨大的浪費。對另一個世界來說,這是一種可恥的浪費。人們很容易聯想到又一次紐倫堡審判——這次審判的是西方國家無情地把錢花在雞毛蒜皮的小事上——與之形成鮮明對照的是大量亞洲、非洲嬰兒的死亡。」

  他連停下來喘一口氣的剛間都沒有。「至少,我們在談淪一種道德上的暴行。我們希望我們的宗教領袖和偉大的人道主義者站起來呼籲反對浪費和與之極不出調的不必要的死亡。可是宗教領袖出來說話了嗎?沒有。恰恰相反,他們加入了附和的行列。他們提出『上帝會驅趕什麼』的問題。好像他們忘了上帝會驅趕的是虛假的預言,還有教堂裡散佈恐懼心理的人。」

  他變得慷慨激昂起來。

  「我們談論的是一種道德極其敗壞的情形。如果人們知道了真相,他們會深惡痛絕。政治-法律-媒體綜合體無視地球上最貧窮、最絕望的人們的處境,讓大腹便便的政客們坐在辦公室裡,有錢的新聞人員到處發佈消息,律師們坐在梅賽德斯-奔馳敲篷汽車裡。喔,還有開著沃爾沃的大學教授們。讓我們不要忘記他們。」

  「是怎麼回事,」埃文斯問,「這與大學教授有什麼關係?」

  「嗯,那是另外一個話題。」

  「能簡單說一說嗎?」埃文斯問。

  「不好說啊。這就是大字標題並不是新聞的原因,彼得。我儘量長話短說吧,」他說,「我要說的是,近五十年來世界變了。我們現在生活在知識社會,或者說信息社會,無論你叫什麼吧,它對我們的大學都產生了極大的影響。

  「五十年以前,如果你想過一種那時所謂的『腦力生活』,憑藉你的智力成為一名知識分子,你就得在大學裡工作。整個社會上沒有你的位置。有那麼幾個報刊的記者可以被看作是在靠智力生活,但這是僅有的一個機會。大學把那些願意放棄世俗的東西想過一種與世隔絕的生活的知識分子吸引過來,他們把超越時空的價值觀教給年輕一代。智力工作是大學的本職工作。

  「可是今天,整個社會都靠腦力生活。現在智力工作是我們整個經濟的基礎。百分之三十六的工人是知識型工人。製造行業的這個比例還要高。教授們決定他們不再給年輕人授課,把這項任務交給他們所帶的研究生。而這些研究生知道的東西沒有他們老師的多,而且英語也講得裉糟糕——這時,大學就陷入了危機。他們還有什麼用呢,他們喪失了控制腦力生恬的獨特領地。他們不再給年輕人上課。只是每年出版許多有關福柯符號學的純理論性文章。我們的大學要變成什麼?他們跟時代又有什麼關係?」

  好像這個問題使他活躍起來,他站了起來。接著突然地,又坐下了。

  「接下來發生的事,」他繼續說,「就是20世紀80年代大學自身的轉型。以前,大學是市儈作風世界裡智力自由的堡壘,是性自由、性體驗的淵藪,而現在則是現代社會受限制最多的地方。因為大學扮演著新的角色,變成了政治-法律-媒體綜合體中製造新恐懼的始作俑者。今天的大學是製造恐懼的工廠。他們製造各種新的恐懼和新的社會不安,還有種種新的限制性的代碼。一些你不會說的詞。一些你想不到的觀點。他們不斷地製造出一些新的憂慮、危險和社會恐懼,為政客、律師、記者們所用。對你有害的食物,不能接受的行為。不能吸煙,不許罵人,不准詐騙,不讓思想。在一代人的時間裡這些完全顛倒了過來。真是令人難以置信。

  「如果沒有大學推波助瀾,現代的恐懼狀態絕不可能存在。支持這一切的是一種奇怪的新斯大林思維模式。這種模式只能在受到限制的封閉環境裡才能迅速發展起來,沒有預定的進程。迄今為止,在我們的社會裡,只有大學才創造出了這種模式。大學是自由的這個觀點是一個尖刻的笑談。我要告訴你,大學是徹底的法西斯主義者。」

  他停了一下,向下指著人行道:「那個正擠出人群向我們走來的傢伙是誰?奇怪的是,他看起來很面熟。」

  埃文斯說:「是特德·布拉德利,一個演員。」

  「我在哪兒見過他?」

  「他在電視中扮演過總統。」

  「噢,對了。就是他。」

  特德來到他們面前,氣喘吁吁。「彼得,」他說,「我到處找你,你的手機開著嗎?」

  「沒有,因為——」

  「莎拉一直想找你。她說有重要的事。我們必須馬上離開,帶上你的護照。」

  埃文斯說:「我們,這和你有什麼關係?」

  「我和你一起走。」特德說。

  他們正準備走開時,霍夫曼拉住埃文斯的衣袖,把他拽了回來。他又有了新的想法。「我們還沒有討論復原的問題,」他說。

  「教授——」

  「在一個國家的發展進程中,那是下一步要發生的事情,實際上正在發生。你一定體會得到其中的諷刺意味,畢竟是二百五十億美元啊,十年後,同樣是那些富有的害怕染上電線癌症的傑出人士,現在正在到處買磁體,綁在腳脖子或者放在床墊上——日本進口的磁石是最好的,也是最貴的——以便獲得磁場的健康效果。同樣的磁場——他們現在發愁弄不到足夠的磁鐵!」

  『教授,」埃文斯說,「我得走了。」

  「為什麼這些人不靠在電視屏幕上?為什麼不依偎在廚房用具上?以前這些東西都讓他們感到恐懼啊。」

  「我們以後再聊。」埃文斯說著,把手抽回來。

  「他們甚至在健康雜誌上賣磁體!健康的生活通過磁場才能實現!真是瘋了!幾年前的事都沒人記了!連喬治·奧威爾都沒人記清楚!」

  「那個傢伙是誰?」在他們動身時,布拉德利問道,「他好像有點緊張,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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