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卡夫卡 > 老光棍布魯姆·費德 | 上頁 下頁


  「我們給他把球拿來,」姑娘們喊道。她們很狡猾,看出自己只能借助于這個男孩才能得到球,而她們自己必須使這個中間人發生作用。樓房勤雜工屋子裡的鐘敲響了,催著布魯姆費德快走。「那你們拿著這鑰匙吧,」布魯姆費德說,與其說他把鑰匙給了出去,還不如說鑰匙是從他手上搶走的。他把鑰匙給這男孩的安全感不可比擬地要大得多。「房子的鑰匙你們從樓下女人那兒拿,」布魯姆費德還說,「你們拿回來氣球以後,得把鑰匙交給那女人。」「知道了,知道了。」姑娘們喊著,順著臺階跑了下去。她們都明白,什麼都明白,布魯姆費德像是受了男孩遲鈍的影響似的,現在自己倒不明白,她們怎麼能這麼快就能聽懂他的解釋。

  兩個小姑娘已經在下邊硬拖著女傭的裙子走,雖然這很有意思,但布魯姆費德也不能老看她們怎樣完成任務,這倒不只是因為時間晚了,也是因為氣球放出來時他不願在場。姑娘們在樓上開他房間的門時,他甚至想先走出幾條胡同。他根本不知道,他為什麼要讓氣球見不到他。就這樣,他在這天早上第二次來到外面。他還看到女傭怎樣使勁地對付兩個姑娘,男孩怎樣扭動著羅圈腿去給母親幫忙。布魯姆費德不理解,像女傭這樣的人怎麼會在世上人丁興旺、繁衍不絕。

  在去布魯姆費德上班的制衣廠的路上,工作的念頭漸漸占了其它念頭的上風。這加快了他的步伐,儘管男孩子耽擱了時間,可他還是第一個到了辦公室。這間辦公室是一個用玻璃門開關的房子,裡面有一張布魯姆費德的辦公桌和布魯姆費德手下的實習生的兩張供站著工作用的斜面桌。雖然斜面桌又小又窄,好像是給小學生用的,可這間辦公室很擠,實習生不能坐著,否則就放不下布魯姆費德的轉椅了。這樣實習生就整天擠著站在桌邊幹活。這對他們來說肯定很不舒服,可布魯姆費德也因此很難觀察到他們。他們倆人經常湊到桌子邊,可不是為工作,而是為悄聲說話,或者甚至打瞌睡。布魯姆費德對他們很是惱火,攤派給布魯姆費德一大堆工作,而他們給布魯姆費德幫的忙遠遠不夠。他的工作是負責與國內女工的整個貨物的資金來往,這些女工是工廠為生產某些精細產品雇傭的。為了判斷這份工作的工作量,得進一步瞭解一下工廠的整個情況。自從布魯姆費德的頂頭上司幾年前去世以來,沒有人瞭解這進一步的情況,所以布魯姆費德也不承認別人有對他的工作作出評價的權力。比如工廠主奧托瑪先生顯然就低估了他的工作,他雖然承認布魯姆費德二十幾年對廠裡作出的貢獻,他承認這些,不僅是因為必須,而且也是因為他尊重他是一個忠實可信的人,——可他仍然輕視布魯姆費德的工作,因為他認為,這工作可以比布魯姆費德幹得更簡單、因此從各方面來說可以帶來更大的好處。據說,並且這也許並非不可信,奧托瑪之所以很少到布魯姆費德的科裡來,是為了少生看到布魯姆費德的工作方法時的那份氣。被人這樣錯誤地理解一定使布魯姆費德感到悲哀,但這是沒法子的事,因為他總不能強迫奧托瑪一個月不間斷地呆在布魯姆費德的科室裡,研究這裡所需完成的工作的的多樣性,運用他自己所謂的更好的工作方法,——其後果是科裡工作必定是一踏糊塗——從而相信布魯姆費德的正確性。因此布魯姆費德一如既往堅定不移地完成他的工作,要是過了很長時間奧托瑪出現那麼一次,他便感到有點驚慌,不過仍以下級的義務心理稍微嘗試著給奧托瑪講解這個或那個設備,而後者總是沉默不語,低著眼睛點著頭繼續走他的路,另外,使他難受的還不是這種錯誤的判斷,而是這種想法,即要是有一天他被解除了職務,其立杆見影的後果就是會產生任何人都對付不了的亂七八糟的局面,因為他不知道廠裡還有誰能代替他,能以某種方式使廠子幾個月都能避免最嚴重的生產停頓的局面。要是上司低估某人的能力,那麼當然他的職員會做得比他還有過之而無不及。因此廠裡的每個人都輕視布魯姆費德的工作,沒有人認為有必要為了自己的業務應該到布魯姆費德的科室去工作一段時間,要是招收新職員,沒有一個人主動願意分到布魯姆費德手下去工作。因此布魯姆費德的科室缺少後備力量。當布魯姆費德在科室裡只有一個勤雜工搭把手,所有的事情都得一人幹、要求派一個實習生作幫手時,他費了好幾周的唇舌。布魯姆費德差不多每天都去奧托瑪的辦公室,心平氣和地、詳詳細細地給他解釋為什麼這個科室需要一個實習生。實習生必不可少並不是因為布魯姆費德捨不得自己幹,布魯姆費德並不打算珍惜自己,他還是做他的那份過多的工作,並不想停止,但奧托瑪先生應該考慮考慮公司的整個發展情況,所有的科室都在相應地擴大,只有布魯姆費德的科室總是被遺忘。可要知道,正是那個科室的工作量增加了多少!當布魯姆費德進廠時,奧托瑪先生肯定記不起他進廠的時間了,那個科室只和大約十個女工打交道,而今天女工的數字已經介於五十至六十之間。這樣的工作需要人力,布魯姆費德可以保證他全部身心都撲在工作上,但從現在起他不再能保證完全勝任這個工作。不過奧托瑪先生從不直截了當地拒絕布魯姆費德的請求,他不能對一個老職工這樣做,可他那種幾乎不聽他說話、不理睬他的請求而和別人說話,半推半就地答應,可幾天以後又忘得精光這種方式——這種方式的確侮辱人。這其實不是對布魯姆費德的侮辱,布魯姆費德並不是個空想家,榮譽和讚賞好是好,可布魯姆費德可以不要,無論如何,只要能做到,他就得堅守崗位,不管怎麼說,理在他手裡,而最終,有理就能得到承認,哪怕有時需要很長的時間。就這樣,布魯姆費德甚至真的到底有了兩個實習生,不過這是什麼實習生啊。別人簡直可以相信,奧托瑪看出,他提供實習生比拒絕提供實習生更能清楚地表示他對這個科室的輕視。甚至,奧托瑪之所以這麼長時間用空話敷衍布魯姆費德可能是因為他在找這樣兩個實習生,而可以理解的是,他這麼長時間找不到這樣的人。現在布魯姆費德抱怨不得,人們早就可以預知對他抱怨的回答,他只要一個實習生,卻得到了兩個;奧托瑪這一招實在是妙。當然布魯姆費德還在抱怨,但那完全是他的處境逼的,而不是因為他現在還需要幫手。他也不是一個勁地抱怨,而只是有適當的機會時順便提一下。儘管如此,過了不久,在那些不懷好意的同事之間,仍流傳著這樣的謠言,說有人問過奧托瑪,布魯姆費德現在有了這麼了不起的幫手,會不會還在一直抱怨。對此據說奧托瑪回答說,是的,布魯姆費德還在一直抱怨,但他有理由抱怨。他,奧托瑪,終於認識到布魯姆費德是對的,他打算逐步給布魯姆費德的每個女裁縫分配一個實習生,也就是說一共大約六十個人。要是這還不夠,他還會派去更多的人,直到這個瘋人院人滿為患,而布魯姆費德的科室幾年以來已經正在變成一座瘋人院。不過說這番話時,人們把奧托瑪說話的口氣模仿得惟妙惟肖,而奧托瑪自己卻絕不會以類似的方式對布魯姆費德發表這樣的意見,對此布魯姆費德毫不懷疑。這一切是二層辦公室的懶蛋們造的謠,布魯姆費德對此不屑一顧,——他對這兩個實習生的存在也這樣心安理得就好了。這兩人就站在那兒,趕也趕不走。他們兩個還是臉色蒼白、弱不禁風的孩子。根據他們的檔案材料,他們早已到了不用再上學的年齡,可實際上人們不能相信。是的,人們還不願把他們託付給一位老師,他們的的確確還應該讓媽媽領著才對。他們還不能從事理智的活動,開始時,長時間的站立尤其使他們感到疲備不堪。不看著他們吧,他們就立刻任其弱點暴露無遺,歪著身子站著,在牆角裡低著頭。布魯姆費德試圖使他們明白,要是他們老圖舒服,一輩子都會成為殘廢。讓實習生跑點路真是冒險,有一次一個實習生只需走幾步路,他卻過分熱心地跑起來,結果在桌旁把腿磕破了。屋子裡滿是女裁縫,桌子上堆滿了活,可布魯姆費德不得不放下所有這一切,帶著哭鼻子的實習生到辦公室給他簡單包紮一下。但就是實習生的這種熱心也只是表面現象,他們像真正的孩子一樣,有時想得到表揚,可更多的情況是,或者可以這麼說,他們幾乎總是想迷惑這位上司的注意力,欺騙他。有一次在最忙的時候,布魯姆費德汗流浹背地走過他們身邊時,發現他們躲在貨包中間交換郵票。他本想用拳頭給他們的腦袋幾巴掌,對這樣的舉止這本來是唯一可行的處罰手段,但這是孩子,布魯姆費德總不能把孩子往死裡打。就這樣,他繼續和他們糾纏著。本來他以為,實習生會直接給他搭把手的,眼下分配活很吃力,並且得留神才是。他本想,他能站在斜面桌子後面的中間,環顧著一切,負責登記就行了,實習生按他的命令來回跑著分活。他以為,在如此擁擠的情況下,他的監督,雖然是這樣的嚴格,也還不夠,實習生的留心可以對此進行彌補,實習生慢慢可以積累經驗,不必在細微末節之處靠他的命令行事,最終自己學會在對產品的需求和對人的信任程度方面對女裁縫能夠區別對待。對兩個實習生而言,這都是落空的希望,布魯姆費德過了不久就看出,他根本不能讓他們和女工說話。因為他們從一開始就從不到某些女工那兒去,因為他們討厭或是害怕她們,而對那些他們偏愛的女工,則經常跑上門去。他們給這些女工願意要的東西,哪怕是她們應該得到的,這兩人也鬼鬼祟祟地把東西塞到她們的手裡,在一個空貨架上給這些偏愛的人積攢著各種布頭,無用的零頭,不過也還有用得著的小東西,他們老遠就拿著這些東西高興地在布魯姆費德的背後朝她們擺手,為此得到的是女工給他們兩人嘴裡塞糖果。可不久,布魯姆費德就結束了這種胡作非為的行為,女工一來,就把他們趕到隔開的棚屋裡去。可他們倆好長時間都把這樣的處置當作最大的不公平,他們反抗,故意折斷鋼筆,大聲地——不過他們不敢把腦袋抬起來——敲著玻璃窗,以便讓女工知道他們得忍受布魯姆費德什麼樣的對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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