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卡夫卡 > 城堡 | 上頁 下頁
二十九


  K警惕地四面張望著,兩隻手插在口袋裡,慢慢地兜過院子的兩邊,一直走到那輛雪橇跟前。馬車夫——昨天晚上在酒吧間裡的那群莊稼漢中間的一個——穿著漂亮的皮外套,毫不在乎地望著K走近去,那副樣子就像一個人在望著一隻貓走動一樣。甚至在K站到他的身邊,跟他打招呼的時候,連那兩匹馬也因為望見黑暗裡走出一個人變得有點異樣,他卻還是木然無動於衷。這正投合K的心意。他靠著房子的牆壁,一面拿出他的午飯,心裡感激弗麗達和她那份為他著想的熱情,一面偷偷地往屋裡瞅著。一道很陡的高低不平的樓梯直通樓下,跟樓下一條很低但顯然是很深的走廊相接;一切都是那麼乾淨,粉刷得那麼清白,輪廓顯得又鮮明又清晰。

  K沒想到要等待那麼久。他的午飯早已吃完了,他感到身上冷起來了,朦朧的暮色已經變成了一片黑暗,可是克拉姆還沒有來到。「也許還得等好大一會兒工夫呢,」突然有人粗聲粗氣地說,而且聲音來得那麼近,竟把K嚇了一跳。這是馬車夫,他好像剛剛從睡夢中醒來似的,伸著懶腰,高聲打著哈欠。「究竟還得等多久?」K問,他倒有點兒感謝他的打擾,因為他早已受不了這種持續的沉默和緊張。「得等到你離開這兒以後,」馬車夫說。K不懂他說的是什麼意思,但是沒有再問下去,因為他想這是叫傲慢的人開口的最好辦法。在這樣的黑暗中,你不睬他就是一種挑戰。隔了一會兒,馬車夫到底動問了:「你要喝一點白蘭地嗎?」

  「好啊,」K說,想不到這句話對他竟有那麼強的誘惑力,因為這會兒他已經凍僵了。「那你去把雪橇的車門打開,」馬車夫說,「在邊上的一隻袋子裡有幾隻瓶子,你拿一瓶出來喝一點,然後遞給我。我穿著這件皮外套,下來實在不方便。」K受他這樣使喚,心裡有點不高興,但是又想到,既然跟這個馬車夫交上了朋友,那就得聽他的話,即使可能坐在雪橇裡的克拉姆會使他嚇一跳,他也顧不得了。他打開那扇寬大的車門,毫不費事地就從拴在車門裡邊的袋子裡取出一隻瓶子來;但是現在車門打開了,他感到有一種不可抑制的衝動,想跨進雪橇裡去;他只想在裡邊坐一會兒S於是他溜了進去。K不敢關上車門,可是儘管車門敞開著,車子裡還是異常暖和。

  一個人說不出自己坐在上面的是不是一個坐位,四周全是毯子、軟墊和毛皮;不論哪一邊你都可以躺下來,而且總是躺在柔軟和溫暖裡。他張開手臂,把手枕在枕頭上(不論你往哪兒靠,似乎到處都是枕頭),從雪橇裡望著外面那座黑黝黝的房子。為什麼克拉姆出來要花這麼長的時間呢?K在雪地裡等了這麼久,現在暖烘烘的雪橇似乎把他搞迷糊了,他開始希望克拉姆快些來到。至於在目前情況下不宜讓克拉姆看到自己的想法,只是模模糊糊地觸動了他一下,就像在舒適之餘感到微微有些不安而已。

  馬車夫的態度促成了他的忘我境界,馬車夫自然知道他在雪橇裡,但是他讓他在那兒呆著,一次也沒有向他要白蘭地。這是一種很體諒他的表示,但是儘管這樣,K還是想給他效勞。他沒有挪動位置,慢慢地又把手伸到門邊的袋子裡去。但這不是開著的那扇門邊的袋子,而是背後關著的那扇門邊的袋子;然而沒有關係,在這個袋子裡也有好幾隻瓶子。他拿出一瓶來,旋開瓶塞,聞了一聞,不禁暗自微笑了,那味兒真美極了,可愛極了,就像你最喜愛的人對你說的美好的語言一樣,可你又並不十分清楚他為什麼要這麼說,你也不想去弄清楚,只知道這是自己的朋友說的。心裡就樂開了。「這能是白蘭地嗎?」K懷疑地問自己,便好奇地嘗了一口。是白蘭地,奇怪極了,居然真是白蘭地,而且火辣辣的,身子也暖和起來了。這種喝起來似乎絕對是香氣馥鬱的白蘭地,竟然成了馬車夫也配喝的飲料,真是多麼奇妙啊!「這怎麼可能呢?」K好像在自我譴責地責問自己,接著又呷了一口。

  正當K大口痛飲的時候,眼前突然變成了一片光明,屋子裡,樓梯上的電燈照得雪亮,過道裡,大廳門口,大門外的上方也都燈火通明。從樓梯上下來的腳步聲也聽到了,酒瓶從K的手裡跌落下來,白蘭地潑在毯子上,K猛地跳出雪橇,他剛使勁把車門關上(這一下引起了很大的響聲),一位老爺已經慢悠悠地走出屋子來了。惟一使他感到寬慰的是,來的並不是克拉姆,要不然,這豈不是糟糕了嗎?他就是K早先在二樓窗口上看到的那個人。

  一個年輕人,長得很漂亮,臉龐白裡透紅,可是一派非常嚴肅的神氣。K也嚴肅地望著他,但是他的嚴肅是出於自發的。說真的,他還不如派他的兩個助手上這兒來的好,他們決不會比自己搞得更蠢些。那位老爺還是一聲不響地打量著他,似乎胸脯塞得太飽了,透不過氣來說他要說的話。「這樣的事情從來沒有聽說過,」最後他終於開口了,同時把額頭上的禮帽往上推了一推。接下去他要說什麼呢?顯然,這位老爺根本不知道K在雪橇裡呆過,可是他發現了一件從來沒有聽說過的事情嗎?或許是指K居然敢闖到院子裡來?「你怎麼會跑到這兒來的?」這位老爺接著問道,這回他的口氣變得溫和了一些,呼吸也重新舒暢起來,他不得不忍受無法避免的事情,還要問什麼問題呢?教人回答些什麼呢?難道K就這麼直截了當地向這個人承認當初自己滿懷希望的企圖已經失敗了嗎?K沒有回答,相反,他向雪橇轉過身去,打開車門,取回他忘記在雪橇裡的帽子。他看到白蘭地正從踏腳板上滴下來,心裡感到很不安。

  接著他又回轉身去望著那位老爺,表示他現在對自己在雪橇裡呆過並不後悔,況且這也並不是什麼了不起的事;等到問到他的時候,也只有到那個時候,他才揭露真相,說明是馬車夫自己要他去把雪橇的門打開的。可是真正糟糕的是,他沒有想到這位老爺會突然而來,因此來不及躲開他,也就沒法使自己在這以後靜靜地等待克拉姆了,或者不如說,他沒有能一心一意呆在雪橇裡,關上車門,躺在毛毯裡等克拉姆,或者,他至少可以在車廂裡呆到這個人走出來。的確,他當然並不知道那個即將來到的人到底是不是克拉姆本人,如果是他本人,那麼,在雪橇外面招呼他自然就好得多了。真的,本來有許多事情要考慮,可是現在沒法考慮了,因為這一切都完了。

  「跟我來,」這位老爺說,這句話不能說是真正的命令,因為命令與否不在於這句話本身,而在於伴隨著這句話的輕視和有意冷淡的手勢。「我在這兒正等著一個人,」K說,現在他已經不再抱有任何成功的希望了,只是僅僅從原則上這樣說著罷了。「來吧,」這位老爺十分冷靜地又說了一遍,似乎想表示他並不懷疑K是在等一個人。一那我就見不到我在等候的那個人了,「K說,為了加重語氣,還點了一下頭。

  儘管發生了這一切,他覺得自己到目前為止所幹的一切,還是有收穫的,誠然,現在他所取得的只是表面的收穫而已,但是決不能僅僅為了一聲客氣的命令就放棄掉。」不管你跟我走或者留在這裡,你都不會見到他,「那位老爺說,雖然他說得那麼粗魯,但是對K的心事卻流露了一種意想不到的體貼。」哪怕我見不到他,我也寧願留在這裡,「K拒絕地說;他實在不願意單憑這個小夥子的幾句話就讓他把自己從這裡打發走。於是,那位老爺把頭往後一仰。臉上顯出一副傲慢的神氣,把眼睛閉了幾分鐘,好像要K放棄目前這種無知的糊塗思想而重新恢復他自己正常的理智,接著他又用舌尖在微微咧開的嘴唇四周舔了一轉,最後對馬車夫說道:「把馬匹卸下來。」

  馬車夫怒目地向K瞟了一眼,只得聽從老爺的吩咐,儘管身上穿了皮外套,還是從馬背上跳下來,非常猶豫地,——仿佛根本沒有料到老爺會發出這種相反的命令來,就跟他根本不指望K會說出一句聰明話來一樣——動手把馬匹和雪橇拉回到廂房的旁邊,在那兒的一扇大門背後,顯然是一間存放車輛的棚屋。K看到自己給人撂下了,雪橇往一個方向消失,那位老爺也往另一個方向,也就是他自己原先打那兒來的方向退去,兩者退得都很慢,仿佛是在向K示意,他還有權力把他們喊回來。

  或許他有這種權力,但是這對他並不會有什麼好處;把雪橇喊回來,那就會是把自己送走。所以他繼續站在那兒,像一個守住陣地的人,但是這一種勝利並沒有給他帶來快意。他一會兒望望那位老爺的背影,一會兒又望望馬車夫的背影。那位老爺已經走到K早先上院子裡來走過的那個門口;可是他又一次回過頭來望望他,K仿佛看見他在對自己的固執搖頭,最後他下定決心,毅然轉過身去,走進大廳,便立即消失了。馬車夫還在院子裡呆著,雪橇上還有一大堆活兒要他幹呢,他得打開車房的沉重的大門,把雪橇放回原處,卸下馬匹,把馬匹牽到馬廄裡去;他鄭重其事地幹著這一切,而且是全神貫注,顯然不會有馬上再出車的希望了。

  他默默地專心幹活,連瞟K一眼的工夫也沒有,他這樣埋頭工作,對於K來說,是一種比那位老爺的態度還更嚴厲的譴責。現在馬車夫幹完了車房裡的活兒,邁著緩慢和搖晃的步子走過院子。把那扇大門關上了,接著又踅回來,全部行動都是那麼慢悠悠的,除了自己在雪地裡的腳印以外,他幾乎什麼也不留……最後,他把自己關在車房裡;這時候,所有的電燈都熄滅了——它們還需要給誰開著呢?——只有在木頭回廊的隙縫上方依然透露著亮光,暫時還吸引著一個人的遊移目光。

  對於K來說,似乎那些人都跟他斷絕了一切關係,而且現在他也似乎確實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自由,通常是不准他在這兒逗留的,現在他可以在這兒愛等多久就等多久,贏得了任何人從來沒有贏得的自由,似乎沒有人敢碰他一下,也沒有人敢攆走他,連跟他講一句話也不敢;可是——一種和上面同樣強烈的想法——同時又好像沒有任何事情比這種自由,這種等待,這種不可侵犯的特權更無聊、更失望的了。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