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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


  「是這樣,」村長回答說,臉上浮著譏諷和愉快的微笑,「而且這是最重要的方面。我剛說起勃倫斯威克,假使我們能夠把他排除在鄉鎮會議之外,我們幾乎全都會感到高興,雷斯曼也不會不高興。但是那時候勃倫斯威克頗有一些勢力,當然,他不是一個雄辯的演說家,不過是一個大喊大叫的人;可是即使這樣,他也是挺有作為的啦。於是,到臨了逼得我不得不把這件事提到鄉鎮會議上去討論;但這不過是勃倫斯威克一時的勝利,因為在鄉鎮會議上絕大多數的人自然拒絕傾聽關於一個土地測量員的事情。

  這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但是從那時候起,這件事就一直鬧得沒完沒了,部分的原因是由於索爾提尼的認真,他苦心孤詣地審查論據,設法探究大多數人的動機,並不亞於他對反對的一方的注意;另外一部分的原因是由於勃倫斯威克的愚蠢和野心,他在官方權威人士中間有幾個私人朋友,他懷著滿腦子的新奇的幻想向他們活動。但是不管怎樣,索爾提尼是不會讓自己受勃倫斯威克的騙的——勃倫斯威克怎麼能騙過索爾提尼呢?——但是單單為了不讓自己受騙,就需要審查一次新的論據,然而索爾提尼還沒有審查完畢,勃倫斯威克早已又想出一些新的花樣來了;勃倫斯威克無疑是一個花樣層出不窮的人,這同他的愚蠢可以相互比美。

  現在我就要說到我們的管理機構的一個特點了。管理機構既具有準確性,同時又具有高度的敏感性。一件大家重視了很久的事情,儘管還沒有經過充分考慮,也可能發生這樣的情況,突然一下子就作出了決定,你預想不到它從什麼地方來的,而且以後也不會知道,一個決定解決了問題,如果說在大多數的情況下是公正的,但是仍然不免是專斷的。

  似乎管理機構再也受不了這種緊張,這種成年累月給同一個事件攪得煩躁不安的心情——事件的本身可能很瑣碎,——於是管理機構不用官員們的協助,就自己作出了這個決定。自然,這決不是出現了什麼奇跡,准是有個辦事員偶然想出了這個解決辦法或者是沒有形諸筆墨的決定,但是不管怎樣,我們不知道是誰。至少是在我們這兒,或者甚至在首腦局都不知道到底是哪個辦事員在這件事情上作了決定的,他的根據又是什麼。

  執掌的官員們只是在很久以後才發現這是怎麼回事,可我們永遠不會知道;而事到如今也引不起任何人的興趣了。你知道,我已經跟你說過,這些決定一般說來都是非常好的。惟一惱人的事——這樣的事情常常是這種情況——是人們知道這些決定太晚了,所以,當時大家還是繼續在熱烈地討論這些早已作出了決定的事情。我不知道在你這件事情上是不是也有過類似這樣的決定——有人說是,有人說不是,——可要是真的有過這樣的決定,那麼招聘的通知可能就給你送去了,你也就會路遠迢迢地到我們這兒來,多少時間也就流逝過去了,這當兒索爾提尼也就會在這兒整天為這件事忙忙碌碌地工作,直忙得他精疲力竭。

  勃倫斯威克也會搞他的陰謀詭計,那我就遭了他們兩個人的殃了。我只是指出這種可能性,可我知道下面這一點卻是事實:有一位執事官員,在這當兒發現好多年以前,A部曾就土地測量員的問題向鄉鎮會議提出過質詢,可是迄至當時為止還沒有得到答覆。於是又向我提出了一次新的查詢,到這會兒整個事情才真的水落石出了。我回答A部說並不需要這麼一個土地測量員,他們對我的答覆表示滿意,索爾提尼也不得不承認自己對這件事處理不當,的確是這樣,他平白無故地幹了一大堆絞盡腦汁的工作,到臨了全是白費勁。

  假如沒有新的任務老是這樣從四面八方湧來,假如你這件事不是一件微乎其微的小事——幾乎可以說是無關緊要的事情中間的一件最無關緊要的事兒,——我們大家也許都可以重新暢快地舒一口氣,我想即使索爾提尼本人也會這樣;只有勃倫斯威克一個人嘀嘀咕咕地埋怨,可這也不過是教人好笑罷了。所以,請你自己設想一下,土地測量員,在這整個事情總算得到了一個幸運的結局以後——而且事情也已經過去了很久啦,——現在你卻忽然出現了,請你自己設想一下,我這種處境該有多麼狼狽,現在看起來好像這件事又得整個兒重新來過。你當然會懂得,就我來說,無論如何我是決不讓這樣的情況發生的,你說是不是!」

  「當然,」K說,「可我也更懂得現下有人正在我這件事上濫用職權,也可能是一種踐踏法律的行為。至於我,我知道我該怎樣來保衛我自己。」

  「你打算怎樣來保衛自己?」村長問。

  「這我現在還不能隨便透露,」K說。

  「我不想強逼你,」村長說,「不過,我希望你能體會到你可以從我這兒找到……我不願意說是一個朋友,因為咱們自然是素昧平生……可是在一定程度上是一個事務上的朋友。我所不能表示贊同的只有這麼一點,那就是讓你當一個土地測量員,至於在其他方面你完全可以信賴我,我也一定在我力所能及的範圍內與你開誠相見,雖說我沒有多大的力量。」

  「你總是說這句話,」K說,「說我不該當土地測量員,可我已經當了一個土地測量員啦,這兒是克拉姆的信。」

  「克拉姆的信,」村長說,「這是可貴的,也是值得尊重的,因為這好像真是克拉姆的簽名,可是儘管這樣……我還是不敢憑我自己毫無根據的話來抬高這封信的價值。米西,」他喊道,接著又說:「你們在那兒幹什麼啦?」

  米西跟那兩個助手,好久沒人注意他們了,他們顯然沒有找到他們要找的文件,因此想把所有的東西重新放到櫥子裡去,但是因為文件已經弄得亂七八糟,而且又是那麼多,所以放不進去了。於是兩個助手想出了一條主意,這會兒他們正在實現他們的主意。他們把公文櫥朝天放在地上,把公文檔案一股腦兒地往櫥裡塞,這會兒他們正跟米西一起跪在櫥門上,想用這樣的辦法把櫥門關上。

  「這麼說,文件沒有找到,」村長說。「糟糕,可是你已經知道了這件事的前後經過了;其實我們現在根本用不著看這件公文了,再說,到時候准能把它找到的;也許是擱在小學教師那兒啦,在他那兒也有一大堆文件哩。可是,米西,現在你拿了蠟燭到我這兒來,給我讀一讀這封信。」

  米西走過去,倚著這個身強力壯的男人,在床邊上坐了下來,男人用手摟著她,這時候她顯得更蒼白更渺小了。在蠟燭光下,只有她那憔悴的臉龐才顯得輪廓鮮明,臉上單純而嚴肅的線條只是因為年齡的關係才變得柔和了。她幾乎一看到信就輕輕地拍著兩隻手說:「克拉姆寫來的。」於是他們兩個人一起讀著信,又悄聲低語地交談了一會兒,這時候那兩個助手喊出一聲「好了!」,因為他們到底把公文櫥的那扇門關上了——他們這一下,贏得了米西默默的感激的眼色,——最後,村長說:

  「米麵跟我的意見完全一致,現在我可以把我的意見說出來了。這封信絕不是一封公函,不過是一封私人信件。這只要從第一句稱呼『我親愛的先生』的口氣裡就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出來。而且,信裡也沒有一個字說明已經讓你當一個土地測量員了;相反地,它所說的全是為政府服務的一般差事,就連這一點也沒有完全肯定,你知道,這是因為要明確你該擔任什麼工作,需得由你自己來決定。最後,他們又正式而明確地指定我這個村長來當你的直接上司,把更詳細的情況告訴你,實際上大部分我也都已經交代過了。凡是懂得怎樣閱讀公函的人,也就更懂得怎樣閱讀非公函的私人信件,對任何這樣的人來說,這一切是再也清楚不過的了。像你這麼一個外鄉人不懂得這點,並不教我感到奇怪。一般的說,這封信只不過表明:要是你為政府服務,克拉姆本人願意對你表示關心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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