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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四


  三

  當明智軍的第一隊、第二隊被擊潰之後,預備部隊的右翼左翼旋即出動補位,大戰進入了第二階段。雖說仍和第一階段一樣,不斷地重複著追來逐去的殊死激戰,但之後羽柴軍的預備部隊終於從背後進擊,明智軍遂漸露敗色。

  右翼部隊的將領禦牧兼顯為了讓明智光秀能退到勝龍寺城中,率領了兩百名殘兵,獨力抵擋了如怒濤一般湧來的敵方大軍。當時戰場上的暮色正濃。

  這真是一幕奇特的景象。明智軍的戰線完全垮了,武士們都想逃到勝龍寺城去。就像退潮似的,人、馬全沒命地跑。

  和這一股逃亡的人潮相反,戰場上只有禦牧兼顯的這兩百名部隊正朝著敵陣突進。兩百個武士們擰歪了嘴,一面發出野獸般的咆哮,一面朝著那一片狂風怒濤奮勇挺進。那真可說是對死亡的挑戰了。

  而佐佐疾風之介就在這一群決死部隊裡。

  「今天就決一死戰吧!」當禦牧兼顯集合了剩餘的殘兵敗將講話時,疾風之介並不覺得有什麼好害怕的。

  而後,當禦牧兼顯率先上馬出擊時,疾風之介也跟著他走了。說穿了,要不要跟他,但憑各人的自由意念。當時的情形便是如此。

  當時,他們的四周盡是準備逃走的我方武士。但憑各人的意志決定究竟是混在逃亡武士當中走,抑或是跟著禦牧兼顯去拚一場不可能生還的血戰,如此而已。

  疾風之介看著桔梗旗跟在率先沖出的禦牧兼顯之後,直挺挺地立著,在薄幕的戰場上迎風飄動。它是動得如此安詳,教人感受不到半點兒激情。

  下一秒鐘,疾風之介也跟著沖出去了。和兩百個不畏生死的武士們一塊兒朝著死亡沖去。這段極短的時間著實出奇地充實卻又令人渾然忘我。

  旋即,兩百條生命沖進了黑色的浪濤中。

  疾風之介舞著刀沖進一支部隊裡。一沖過去,又發現了另一支新的部隊。兩百個武士聚在一塊的時間實在太短了。漸漸地,大夥兒一個個地倒下來了。

  疾風之介和一個武士糾纏著,兩人一同倒栽蔥地掉進一處溝裡。跟著,在迷迷糊糊中,他感覺到有好幾百人從自己的頭上跳過去。就像暴風雨吹過一樣。

  一恢復了意識,疾風之介發現自己抱著一個武士。放開手,才知道對方已經不能動了。

  左肩痛得不得了。一摸之下,發現上頭深深地插了一把短刀。到底是和那個武士互砍了一刀,然後一同掉下來的,抑或是掉下來之後才互砍的,自己也已經弄不清楚了。

  反之,是活下來了,疾風心想。但他也知道自己身上到處傷痕累累。

  只要覺得痛的,一摸之下,沒有不血肉模糊的。

  恰恰躺進溝裡的疾風之介頭上正是一片夜空。其他什麼也看不見。在一張黑板子上,夏星點點密佈。

  將近一個時辰,疾風之介就躺在那兒,一動不動。負傷的疼痛以及強烈的戰後疲憊教他想動也動不了。

  他也不去想自己接下去究竟會活著還是就這麼死去。他知道剛剛那兩百個武士大概全都死了,但也沒有什麼特別的感觸。就在今天,在這麼短短的時間裡,敵我兩方大概死了幾千個人罷!而這些屍體正沾著冰冷的夜露,在這深深的黑暗中到處橫臥。

  費了一番工夫,疾風之介這才爬出溝外。勝龍寺城那一頭正燃著火,燒得夜空紅冬冬的。一走上地面,便不時地聽到廣闊的平野上傳來的喊聲。

  那一群殘兵敗將就算進了勝龍寺城,不到早上也會跟著失陷罷!明智是註定要亡了。桔梗旗大約不會再出現在大地之上了,疾風之介心想。

  一如淺井、武田、波多野,明智也會亡罷!他想。

  疾風之介搖搖晃晃地踏出步伐。這時,佐佐疾風之介只感到一陣過去曾經驗過數回的戰後的虛脫。

  他突然覺得,只要有一口氣在,就該朝著某個目標往前行,雖說他並不知道自己此後到底會不會活下來。

  §二十七、戰國的風

  一

  疾風!

  彷佛聽見有人在叫著自己的名字,疾風之介停下腳步。大概是聽岔了罷!他想。

  疾風!

  這聲音不知究竟是從哪兒傳來的,但的的確確是在叫自己的名字沒錯。長筱戰後,也是同樣在這黑黝黝的夜裡,同樣身負重傷的他也聽到過同樣的聲音。

  是阿淩!疾風之介想。分手之後,疾風之介曾到過後川村一次,但只知道八上城失陷後不久,阿淩便離開村子了,除此以外,就什麼也不清楚了。

  為了能和阿淩共同生活,疾風之介才在琵琶湖上和加乃分手,下船上了孤島的。對阿淩的感覺是和加乃不一樣,但大概可以算是愛情罷!

  疾風!

  這回聲音聽起來似乎更遠更小了。黑暗中,疾風之介直挺挺地立著,聽著那清澈、沁人的細細的聲音溶入新戰場的這一片漆黑之中。

  疾風之介並沒有答腔。當時在他心中有種想法,讓他不想回答。當他适才從溝中爬出來,站在這一大片肯定是橫屍遍地的原野上的一隅時,他覺得自己似乎還有一件事等著去做。也正是被那種感覺牽引,他這才踏出沉重的步伐。究竟是什麼事該做呢?當時,他原本也不很肯定自己的感覺,但當他一聽見阿淩喊「疾風!」的聲音,他才驚覺重傷瀕死的自己正朝著那個目標走。那目標並不是阿淩。確定不是阿淩。

  自己莫不是拖著身子想走到阪本林家屋後的墓地,加乃長眠的地方去罷?莫不是覺得只有那兒才是自己唯一的永遠休憇地罷?莫不是想靜靜躺在加乃身邊罷?

  疾風!

  這回聲音又比先前更遠了。疾風之介蹲在地上,一言不發。蹲著時,他突然覺得左手力氣盡失。用右手一摸,才發覺左肩不斷地出血,整只左手早已血淋淋的了。他感覺到左手突然失去了知覺,只像一根棒子一樣垂在那兒。

  疾風!

  這回聲音居然近得嚇人。但並不是阿淩的聲音,很明顯的是個粗粗的男聲。疾風之介嚇了一跳。到底是誰在叫自己呢?

  「噢!」疾風之介低沉地應了一聲。旋即,又傳來了一句:「疾風之介是嗎?」

  「是的!」疾風之介答道。

  「我啦!鏡彌平次!」

  約一丈外的草叢中傳出喀嚓喀嚓的聲音。那嗓音的確是記憶中的彌平次的聲音沒錯。彌平次走到數尺前,便站住不動。黑暗中,兩人對立著,沉默了好半晌。這時,疾風之介突然感到一陣森然的殺氣,不由得往後退了兩、三步。

  「你要上嗎?」疾風之介不禁大叫。黑暗中的緊張氣氛雖未消失,但似乎已有些改變了。「哈!哈!哈!」鏡彌平次那粗啞的笑聲肆無忌憚地劃破了四下的寂靜。「殺了又怎樣?殺了又怎樣?」

  說罷,彌平次又笑了。疾風之介這才感到彌平次所帶來的殺氣已然消失無蹤。

  「你受了重傷是麼?」彌平次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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