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井上靖 > 戰國無賴 | 上頁 下頁


  明天,自己也許就要死了。一如父親、哥哥、伯父們一樣,自己也許就要死在戰場上了。即使能僥倖逃過一死,既已身為武士,死亡的陰影便將終生糾纏不休。為了這個女人的將來,自己還能怎麼做?除了在黑暗中釋放她之外,還能怎麼做?

  枝葉繁茂的樹林子在風中沙沙作響。黑暗中,疾風之介嚴肅的表情裡略略帶些悲戚。繼而表情稍稍一變,說道:「再見了!」邊盯著兩人的臉,疾風之介邊抓住長在崖面上的灌木樹枝,然後沿著崖面滑了下去。

  加乃和十郎太屏住氣息,立在黑暗裡好一會兒。不久傳來了沙沙聲,表示疾風之介已經滑下崖去了,沙沙聲一消失,加乃腳底下的蟲鳴聽來便高亢了許多。

  滑下這兩層山崖並不需要太長的時間。疾風之介一到了崖底,便開始在黑暗中逡巡四周。距此約丈二左右,有座樹林子,只有那裡的黑暗和四周有些不同。

  照理說,小路應該是沿著山崖環繞著小穀城才是。這時,樹蔭下人影晃動,就要上前來盤問疾風之介,疾風立刻轉身欲往右邊躍去。

  但他隨即敏感地盯住某一處黑暗,一動不動,對方也一樣紋風不動。

  半晌,終於傳來一種異常冷靜的聲音,很明顯地聽得出是彌平次。「誰!」他喝道。疾風之介立即將手上的小石子往崖上一拋,跟著便朝右邊大步跑開。可是跑了不到三丈,就聽見彌平次在背後大叫一聲,倏地疾風之介緊縮了身子。這時,一支矛擦腰而過,射落在土堤的斜切面上。

  就在這一剎那,疾風之介被石頭絆倒,翻了個觔鬥後倒臥在地上。彌平次立刻奔至,就像獵食的野獸一樣。

  兩人於是扭成一團。在地上打了兩、三個滾之後,彌平次終於將疾風之介按倒,還擰著他的脖子。

  「你是誰?叫什麼名字?」彌平次一邊喘氣,一邊問道,而疾風之介卻不開口。

  這時,他覺到十郎太和加乃正滑下崖去,在離此約十餘丈的地方。而後,總算在黑暗中看清了他們已經滑了下去,隱沒在夜色中了。待兩人彷佛已消失在竹林子旁時,疾風之介突然使出全力將彌平次推了開來。彌平次猝不及防,整個人就仰面朝天躺在地上。疾風之介站起身,一口氣便跑出十餘丈之外。彌平次追了過來。疾風之介跑著跑著,中途突然折到崖邊,開始拼命地攀上去。

  「你這傻子,快回城裡去,我會救你一命的。」

  彌平次在崖下吼道。見他不是往別處逃,彌平次似乎才死了心。疾風之介一言不發,兀自攀上崖去。

  到了崖上,這才覺得右手腕隱隱作痛。用手指一摸,似乎有些冰冰黏黏的。好像是出血了。大約是和彌平次扭打時,被地上的石頭、樹根給刮傷的。

  四下一片漆黑,一時倒也看不清自己究竟身在何處,但想來這兒應該就是自己剛剛才離開了的早見壯兵衛的宅子西邊的空地罷!

  疾風松了口氣,將視線移到崖下那一片開闊的平原。夜裡,只見幽暗深沉沉地,彷佛一塊平展的黑色板子。

  在這一片幽暗中,那兩個逃亡者該是還繼續在逃吧?想起加乃白皙的腳脛正一分一秒地離他遠去,疾風之介第一次感到一種難以忍受的孤寂。

  二

  翌日即八月二十九日拂曉的朝霞很是壯觀。東邊的天空被染得通紅,當中則滿綴著魚鱗狀的白雲。隨著時間的推移,那白色的魚鱗一片片地遭紅霞吞噬。在黎明的陽光完全佔據天空之前,這詭異的紅霞始終不曾消褪。

  當黎明真正來到時,天上沒有一絲陰霾。秋高氣爽,甚至就像聽得見石英碰撞的響聲一般清澈極了。

  據說夫人阿市和三位公主已經離開內城,到織田那邊去了。消息傳到久政公的城裡時,已是卯時,城裡的武士們都已穿上盔甲,正忙著作戰前準備。

  夫人等一行既已回到織田的陣營裡,織田那邊照理說已無後顧之憂,應該會在清晨時分便一舉進攻才是,沒想到一直到辰時(八點~九點)織田營裡仍是一點兒動靜也沒有,不覺教人十分納悶。

  巳時(十點~十一點)終於開戰。久政才見敵軍陣營稍稍有些動靜,這就下令將城門打開,要大夥在今天這最後一戰中好好地拚他一場。

  而久政自己則領著手邊三百個少年兵打頭陣。對淺井家來說,這算是背水一戰了。大夥兒的臉上都泛著一股大不了同歸於盡的騰騰殺氣。不過,這一天的第一回合只持續了半刻,見到敵軍所布下的陣勢有一處瓦解了,淺井家很快地便鳴金收兵了。

  未時,久政又一次出兵。之後雙方便展開了一場激烈的拉鋸戰。在一片敵我不分、亂軍雜遝中,申時(下午四點~五點)到來。而內城那一邊似乎也正進行著一場激戰,空靈中,不時有 呐喊聲乘風飄了過來。只就分不清這聲音究竟發自哪一方。

  久政後來一度想再收兵,然而戰況已不堪收拾。兩軍雖然說是早已「打成一片」了,但其實只要定睛一看,不管在哪一個角落,我方的兵馬總是在敵軍的重重包圍之下作困獸之鬥。看在久政眼裡,著實是絕望透了。而回頭一望,就連最後的一塊根據地——城堡裡頭,也彷佛已有部分的織田軍攻了進來,大門兩旁的石牆全不見了蹤影。

  在久政四十年的戎馬生涯中,這麼一幅淒慘的地獄景象,這還是頭一回見到。眼看大勢已去,久政便一路殺進城堡。只有寥寥幾個人尾隨著他。一進堡裡的大廳,久政即喝令左右道:「暫時擋住亂兵,別讓他們進來。」

  一會兒,久政便揮刀自盡了。

  久政自盡後,一時之間,城內城外這一場決死的戰役愈發地慘烈,一如火焰最後的一次燃燒一般。但漸漸地也就歸於平靜了。

  而身負十餘處新傷的鏡彌平次這時則在城北的一座小丘上憩著。在四處屍骸的平野上,風由北向南地吹拂著芒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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