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井上靖 > 戰國無賴 | 上頁 下頁


  「我是打內城到屋形大人的家中去辦事的。」加乃說道。武士們不疑有他,加乃這才脫險。按常理說,女人半夜出外辦事幾乎是不可能的,但他們卻未曾深究下去。這表示小穀城已到了窮途末路了,加乃難過地想。

  好不容易走到距久政公所在的外城只有兩、三個城鎮的路程時,加乃瞧見遠處有十幾處篝火正燒著。這氣氛和內城完全不同。加乃出內城的當時,廣場上正在舉行酒宴,然而四下卻靜悄悄地,幾乎教人懷疑城樓是否有人看守。不知怎的,整個城裡總是散發著一種沉鬱的淒涼氣氛。相反地,久政公所在的外城部隊在舉行慶功宴似的。

  事實上,內城這沉鬱的氣氛可以說是長政夫妻帶起來的。今晚是他們一家人相處的最後時刻了。這也可以說是一生都在戰場上打滾、生性豪邁不羈的久政和長政個性上最大的不同罷,加乃心想。

  當加乃朝著篝火走時,突然有人盤問她。

  「你是誰?」

  「內城的山根大人有事派我來找佐佐疾風之介大人。」加乃說道。

  「什麼?是個女人呀?」

  靠攏過來的三個武士不約而同地散發著酒氣。在一陣淫猥的奚落聲中,加乃被推向另一群武士。

  在那兒,加乃也說了同樣的話。然後,和剛才一樣,在一陣淫猥聲中,加乃又被推向另一群武士。儘管聽說她是打內城來辦事的,卻沒有人特別表示關切。

  從一處篝火到另一處篝火,加乃四處打轉。在這半失控的失陷前夕,她來回地走,走在充斥著狂暴和悲哀的城廓中。

  二

  「疾風,內城的山根大人派了人來找你。是個女的。」

  有個武士邊說邊走了進來。

  「我這就去!」疾風之介隨意應了一句,旋即站起身來。這時,滿座武士的視線全集中在疾風之介身上,帶著些困惑不解。既是山根派來的女差,疾風知道准是加乃沒錯。但卻不明白她為什麼要來找自己。

  微弱的篝火對面,鏡彌平次混在幾個武士之中睡著。立花十郎太也躺在他身邊。當佐佐疾風之介離去時,只有他一個人驀地起身、環顧四周,一見篝火旁仍有幾個武士一邊咕嚕些頗有點自暴自棄意味的話,一邊喝著酒時,便又躺回稻草堆去了。十郎太知道要想從這個即將失陷的小城脫身實在是太難了。不同于以往,此刻任誰的體內都漲滿了狂人似的惶惶不安的情緒,彼此投以對方猜疑的眼神。這城裡的每一個武士如今都和彌平次一樣率直地將自己的感覺表達出來了,就像酒宴一開始時,彌平次以他那令人望而生畏的表情一一質問武士們有無一同殉死的決心一般。

  不管怎麼說,要想脫身的話,還非得要先斬他個一兩個武士不可哩!十郎太輕閉雙眼橫躺著,思緒漸漸清明了起來。

  疾風之介在聽了适才那位武士的話,說是有位女差打內城來之後,便走了出去。才繞到伊野田兵部的宅子旁邊,黑暗中就傳來加乃的聲音。

  「疾風!」

  在這兒和加乃碰面,疾風之介本能地感到不安。這群自暴自棄的武士難保不會幹出什麼好事來。

  他領著加乃,走在前頭。走著走著,突然想了起來,於是又掉頭走進大門敞開著的伊野田宅子裡。到了這兒,仍舊聽得見武士們鬧哄哄的聲音,不過更清晰可聞的,卻是兩人腳下踩著落葉發出的聲響。

  明天一到,這兒也將化為灰燼罷,疾風心想。這時,屋子、庭院全是一片靜謐,連個人影也沒有。在這形同空屋的宅子裡,兩人隔了一段距離走著。不消說,這宅子已經好一陣子不曾打掃整理過了。不過,踩著散落一地的落葉,感覺上就像踩在廢園子裡。

  「你來做什麼?」

  疾風之介用他那一貫的稍帶責備的口吻說道。聽到這聲音,加乃覺得自己又被冷落了。

  「我不知道為了什麼。」

  加乃說道。她的聲音也讓疾風之介覺得有些冷漠。

  「明天一早,我就要陪夫人到織田那一邊去了。」

  「那怎麼樣?」

  「那——沒什麼。我一定只是想通知你一聲而已吧!」

  「那不是很好麼?這一來你就有救啦!」

  「你呢?」

  「明天最後一戰中,如果能走就走。我不想勉強就死。不過,少了你這個累贅,我也許就可以走得很輕鬆吧!」

  「這話是什麼意思?」

  「我原來打算等明天的仗一開始打,就繞回內城去,能夠的話想把你救出來。但我知道這事很不容易。」

  事實上,疾風之介的確是這麼想的。雖說在爭戰中,是否容許有隨意離開戰場、繞到內城去的舉動,很值得懷疑,不過可能的話,疾風之介打算這麼做。對加乃的感情究竟如何,疾風並不曾仔細地思量過,但總覺得自己不能在城陷之際對她不聞不問。然而卻也不是積極地想將纖弱的加乃給救出來。彷佛有些什麼一直從旁阻止自己這麼一頭栽進去。

  說起來,疾風之介這種懸崖勒馬的本領,到底是與生俱來的,抑或是五歲時,當明智城失陷時,他失去父母,而後在亂世中活到今天的這般後天的特殊境遇造成的?他自己並不清楚。非但他自己不清楚,就連對他感到興味的人也一樣不清楚。總之,疾風之介本身並不十分看重人的命運或是生命。

  「你曾想過要救我是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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