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狼災記(2)


  陸沈康致書張安良感謝他的友誼與厚饋,連同頭天收下的饋贈,重新裝上差使的馬背,著其帶回,此外,又遣兵一百,護送他們到百裡外的地方。

  待得護送的士兵回來,陸沈康遂于次日向全體士卒宣告準備班師回朝之意。士卒們當然沒有任何的反對,只是人人都沒敢奢望塞外的征戰能有結束的時候,因此,他們著實很花了些功夫才明白過來陸沈康那番宣告的正當意義,同時,他們終於領略到即使像他們一個勁兒朝著苦難的深淵走黴運的一夥,終也有否極泰來的時候。

  張安良派來的差使走後第三天早晨,陸沈康率領著部隊離開屯田地,率先朝著南方開拔,預定第七天還是第八天涉至黃河河岸,複於第十天或者第十一天抵達長城在線,陸沈康部隊已經有三年之久沒有見到長城的城牆了。

  行軍從一開始就備極艱辛,一整天都在刺骨的寒風裡跋涉前進,而自第三天起,風裡開始夾雜起雪粉,夾帶著水氣的雪霰,重重地敲打在士兵和戰馬的臉上。第四天,風一停,雪便增加密度填滿虛空,然後綿綿續續地下個不停。部隊被迫走走停停,以探索去路。對陸沈康麾下的一千名士兵來說,這是走慣了的一片熟悉的原野,但他們也深悉冰雪可以在一夜之間使原野完全變貌的那種恐怖。

  這天傍晚,陸沈康取道右路,朝著星散在一座無名丘陵山腳下的卡雷族土屋那邊前進,距離原來預定宿營的部落還不到一半的路程,如若勉強趕下去的話,只會造成眾多的凍傷病患,甚至被風雪所卷走,因此,他決定暫時駐進卡雷部落,等候雪停。

  不用說,陸沈康的部隊這還是第一次踏入卡雷部落,在這以前,他們甚至連接近都不曾接近過。卡雷族是散落於這一帶地方的部族中被視為最卑賤特殊的一個,與其他種族之間向無交往,男的以畜牧為業,女的則從事農耕,生活程度普遍低落而貧窮,所有的男人嘴邊都施以紋身,女人則將褐色鬈髮紮成一把馬尾,長長的垂在背後。他們身上有一股獨特的氣味,其他種族的人嫌忌地認為那是一種屍臭。

  陸沈康派遣部下到卡雷族部落進行交涉,要他們空出五十戶土屋來提供部隊下腳。本來五十戶土屋用來收容一千名士兵實在不算寬裕,但更多的要求極可能逼使卡雷族人露宿到雪地裡去。雖是五十戶土屋,但在這節骨眼兒裡,只因它們有個可以遮避雨雪的屋頂,對這些士兵而言,已是天大的恩物,在卡雷族土著來說,要騰出五十戶房子,房屋遭到徵用的人家,只要分別疏散到另一半人家那兒去,也就不至於造成太大的困擾。

  在部落的村口佇止了約莫半個時辰的部隊,於是保持著整齊的隊伍,開進了半埋於雪中的卡雷族部落裡。引領他們的是部落的五名漢子,在他們指引之下,士兵們化整為零的分別給吸入那些空出來的土屋裡去;有三五成群的,也有一口氣容納三十幾名的,隊伍一點一點的減少著人數,在雪面上寸草不生而狀如一座白色大土塚的山腳下,緩慢的移動著。

  陸沈康守望著所有的部下都分別納入五十戶土屋之後,這才走進同樣征了來權充他宿舍的一間土屋裡去。外表蓋滿了冰雪的土屋裡邊,光地上的火爐裡殘留著柴火的餘燼,顯示著屋主人剛才離去沒有多久。

  進門光地上的右首有個小房間,地上鋪滿了幹蘆草,一眼就可以看出是家人的臥房,陸沈康卻沒有走進這個房間一步,那兒彌漫著一股異樣的氣味,或許正是其他部族的人所嫌忌的所謂屍臭。一名士兵進來給火爐升了火之後又走了,陸沈康坐到爐邊一張簡陋的木板凳子上,他打算以這個樣子熬過一個晚上。半個時辰後,兩個士兵送來晚餐,接著就離去。晚餐包括一個饅頭和浮著油脂的羊肉湯。

  自從獲悉蒙恬的噩耗之後,陸沈康不讓任何一個部下接近自己,征戰既已結束,他已沒有什麼事必須與他們磋商和直接交談的。部下們也知道還是不要主動去接近一臉不悅的這位統領比較安全,他們太明白當他讓虜來的匈奴站到自己面前,一言不發地砍去他們每一個人的一條胳臂時候有多可怖,那是看了幾十回也沒法習慣的一種光景。陸沈康對待部下比其他任何統領都要慈愛得多,只是單憑他斬殺匈奴俘虜這一點,他們便無法消除內心裡對這位長官的畏懼之念。

  用完簡陋的晚餐,陸沈康依然保持佝身前傾的姿勢,凝望著火光。在前來撤走盤碗的士卒看來,統領這副模樣忽然之間要比四十歲的實際年齡蒼老許多。然而,陸沈康絕不是突然之間變老了,他是身子越前傾、眼睛越是凝望著火光,心底那股狂暴的什麼是一點一點的劇烈和肆虐起來;他總算以這種姿勢克制著由蒙恬賜死而產生的那股絕望的狂暴意念。風摻和著雪花不時從前門縫裡吹進來,每一次都使得爐邊蒙上一層白色的雪粉。但他根本不在意。

  陸沈康坐著假寐,不時被背後的寒氣凍醒過來。他給火爐添上木柴,木柴很是潮濕,不容易燃著,但熏烤了一陣之後,忽然竄起一股通紅的火舌。陸沈康再度假寐,然後重又凍醒,如此反反復覆中,突然他霍地起身吼道:「是誰!」他覺察到身邊有一種動靜,那跟風聲有所不同。

  陸沈康站在爐側傾聽了一陣,然後握起長槍,陡地拉開與臥房反方向的那閑庫房的門,這兒也鋪滿了乾草,堆放著一些破舊什物。陸沈康用槍頭撥開幹蘆草,看到暴露出來的地板,倏地一槍插了下去:「給我出來!」

  果然,地窖裡有了人的動靜,不一會兒,地板給掀起了一塊,陸沈康架著長槍屏息守望著。

  從地窖裡爬出來的是個女人,儘管看不出年歲,無疑的是個女人。陸沈康大步走過去,抓住她的上衣,將她拖到爐邊來。沒想到在陸沈康說話之前,女人便搶先開了口。

  「我已經是個死了的人,難不成你還要再殺死我?」她用非常侉的土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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