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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八


  喇嘛朝著喜馬拉雅的峰巒揚起一隻手,「啊山中之靈,世尊的箭並不落在你那裡!我永不再呼吸你的空氣了!」

  「可是你在這良好的空氣裡身體比以前強健十倍。」基姆說,因為他喜歡農產豐富、氣候宜人的平原地帶。「箭,對,落在這裡或這裡附近。我們將極輕鬆地走,也許每天走一個考斯,因為搜尋一定有把握,可是口袋很重。」

  「對,我們的搜尋一定有把握。我已經擺脫了誘惑。」

  現在每天從不超過一兩裡,基姆的肩膀承擔一切重量——一個老人、一個沉重的食物袋連同裡面鎖住的簿子、塞在心口處的文件以及每天大大小小的事情。他每天天亮去乞食,把毯子鋪好讓喇嘛靜坐沉思,中午時厭倦的頭垂在懷裡捱過酷熱,為了趕走蒼蠅腕子都晃悠了,入暮時再去乞食,替喇嘛揉腳,喇嘛答應他解脫在即——今天、明天——至多後天。

  「從來沒有這樣的一個徒弟。我常常懷疑阿難服侍世尊是否還要忠心。你真是個洋人嗎?從前我身強力壯的時候——那是好久以前了,我忘記這件事,現在我常常看你,每次都記得你是個洋人,這真奇怪。」

  「你已經說過人既沒有黑的也沒有白的。為什麼講這些話折磨我,聖者?讓我揉另一隻腳。這些話我聽了不好受。我不是洋人,我是你徒弟。我的頭在我的肩膀上很沉重。」

  「稍微忍耐些!我們一起得到解脫,然後你我在河彼岸回顧我們的前生,就像我們上了山對四天登山旅程一目了然那樣。也許我前生是洋人。」

  「我敢發誓,從沒有過像你這樣的洋人。」

  「我肯定妙屋那位管理佛像畫片的人前生是個非常明敏的住持,可是連他的眼睛也不能讓我看得清楚。我所看到的陰影越來越長。沒關係——我們知道這臭皮囊把陰影變成另一個陰影的伎倆,我身受時空虛幻束縛,我們的肉體今天走了多少路?」

  「也許半個考斯,走得很累。」

  「半個考斯,哈!我在心神上走了一千萬個考斯。我們真是深受這些無意識的事物圍困、限制、束縛。」他望望自己那青筋畢露連念珠都嫌重的瘦手,「徒弟,你從沒有想離開我過嗎?」

  基姆想到那油布包和食物袋裡的簿子。只要有經過適當授權的人來把這些領走,管它那大遊戲隨便怎麼發展下去。他的頭裡又累又熱,從胃裡上來的咳嗽令他擔憂。

  「不,」他幾乎嚴厲地說,「我體認到愛之後決不做咬人的狗或蛇。」

  「你對我實在太好。」

  「那倒也不是。我做了一件事沒跟你商量。我已托今天早上給我們羊奶的那個女人捎口信給庫魯的那位老夫人,說是你太虛弱,需要轎子,我發誓我們進入杜恩谷地時並沒有這個想法。我們在這裡等轎子來。」

  「我知足了。你說得不錯,她是心腸極好的女人,然而愛講話——有點喋喋不休。」

  「她不會把你弄得厭倦。這一點我關照過了。聖者,我在許多地方對你沒有照顧周到,我心情很沉重。」他因為情緒近乎不能自抑而開始失聲,「我罵得你走太多的路;總沒能弄好的東西給你吃;沒顧慮到天氣炎熱;有時候在路上跟人講話而冷落了你……我還——我還——一哎呀——可是我敬愛你……而現在太晚了……我當時只是個孩子……唉,我為什麼不是個大人?……」他受的身心壓力、疲勞和重量超過他的年齡所能承受的,支持不住垮了,倒在喇嘛腳下哭泣。

  「何必這樣難過!」喇嘛柔然說,「你絲毫沒有叛離尊師之道。疏忽了我?孩子,我一直是在靠你的力量活下去,就像一棵老樹靠著新牆的石灰活著一樣。自從山姆裡格下山起開始,我每天都偷了你的力量,因此你罪不由己,身體軟弱了。現在開口說話的是肉體,那又傻又笨的肉體。不是智珠在握的靈魂。你放心吧!至少知道你對抗的是什麼魔鬼。它們是塵世生的——虛惑的孩子。我們將到庫魯婦人那裡去,她招待供奉我們,尤其是我,將積功德。你一切都不要過問,把身體養好,是我把愚傻的肉體忘了。如果要歸咎的話那應該歸咎於我。可是我們已經為此接近解脫之門不會再權衡利弊。我可以誇獎你,可是有何必要?再退一會——真正一會兒——我們就都坐在一切都不需要的地方了。」

  他就這樣用關於肉體——那費解的野獸的珠璣之言和重要經文安慰基姆,肉體其實是虛惑的,它偏要充作靈魂使道冥暗並使不必要的魔增加無數倍些。「嗨,嗨!我們還是談論那庫魯婦人吧。你想她還再替她外孫要一道符嗎?好久好久以前,我還是年輕人的時候,我被這些喋喋不休的人和別的人所困擾,便去見住持——一位極聖潔的求真理的人,不過我當時並不知道,坐起來聽,我的靈魂之子!我把我的心事講了,他對我說,『徒弟,你要知道這個。世間假話很多,說假話的人也不少,可是除了我們肉體的感官以外沒有說假話的可以比得上我們的肉體。』我思量了這句話便心安了,他還准我在他面前喝茶,這是很大的恩典。現在讓我喝茶吧,因為我渴了。」

  基姆在涕淚中笑出聲,吻了喇嘛的腳便去煮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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