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叛逆(6)


  這場病很厲害,過了一個星期,錢獷才能穿上衣服,在房間裡無力地拖來拖去。據醫生說,再過一個星期,他就可以回去上工了。星期天下午,也就是他複元的頭一天,織布車間的工頭來瞧了瞧他。工頭對他母親說,錢獷是織布車間裡最好的織布工人。他們會給他保留工作的。他可以從星期一起,再休息一星期來上工。

  「為什麼你不謝謝他呢,錢獷?」他母親焦急地問道。

  於是她很抱歉地對客人解釋道,「他病得太厲害了,直到現在還沒有完全清醒。」

  錢獷彎著腰坐在那兒,一個勁兒瞅著地板。等到工頭走了之後,他還以這種姿勢坐了很久。外面很暖和,這天下午,他到門口的臺階上坐了一會兒。有時候,他會動一下嘴唇。他好像沉迷在無窮的計算中。

  第二天早晨,天氣暖和起來之後,他又坐在門口的臺階上。這一次,他帶了鉛筆和紙,來繼續計算,這是一種很痛苦,很驚人的計算。

  「百萬以後是什麼?」中午,威爾從學校裡回來的時候,他問道,「你是怎麼算的?」

  那天下午,他完成了這個任務。以後,他每天都要坐在那個臺階上,不過,他不再帶著鉛筆和紙了。街道對面有一棵樹,把他完全吸引住了。他會一連幾個鐘頭地瞧著它,每逢風吹得它的枝條搖搖擺擺,葉子飄動的時候,他就覺得非常有趣。這一星期,他好像始終沉迷在深刻的自省裡。星期日,他坐在臺階上,放聲大笑了幾次,笑得他母親心裡很難過,她已經好幾年沒聽到他笑了。

  第二天早晨,天還沒亮,她就走到他的床旁邊去叫醒他。這一星期,他已經睡足了,很容易驚醒。他沒有掙扎,她來扯掉他身上的被時,他也不想把被抓住。他只是安靜地躺著,說話的口氣也很安靜。

  「媽,沒有用。」

  「你會遲到的。」她說,她仿佛覺得他睡得還是胡裡胡塗的。

  「媽,我醒著,我已經告訴你了,沒有用。你頂好別管我。我不會起來的。」

  「你會丟掉飯碗的!」她叫了起來。

  「我不會起來的。」他用一種奇異的,毫無感情的聲音重複了一遍。

  這天早晨,她也沒有上工。這種毛病她真是從來也沒見過。發熱同昏迷,她倒能懂得,可這是瘋病呀。於是她給他蓋好被,叫珍妮去請醫生。

  醫生來的時候,他睡得很安穩。他輕輕地醒過來,讓醫生給他按脈。

  「不要緊,」醫生說,「就是身體太虛了,沒有什麼別的毛病。身上盡是骨頭,肉太少了。」

  「他一向都是這麼瘦。」他母親主動地說。

  「媽,走開些吧,讓我睡完這一覺吧。」

  他的聲音很柔和,很平靜,然後很柔和,很平靜地翻過身,又睡著了。

  十點鐘的時候,他醒了,穿上了衣服。走到廚房裡,看見他母親臉上帶著十分害怕的表情。

  「媽,我要走了,」他說,「我想跟你說一句再見。」

  她用圍裙蒙著臉,突然坐下去,痛哭起來。他耐心地等著。

  「我早知道有這一天的。」她抽噎著說。

  最後,她拉下臉上的圍裙,傷心失意地瞧著他那張若無其事的臉,問道,「到哪兒去呢?」

  「我不知道,隨便哪兒。」

  他一面說,一面覺得街對面那棵樹在他心裡發出了耀眼的光芒。那棵樹好像就藏在他眼皮底下,無論什麼時候,只要他想看,他就會看見。

  「你的活兒呢?」她聲音發抖地問。

  「我再也不幹活兒啦。」

  「上帝呀,錢獷,」她痛哭流涕地說,「可不能說這種話呀!」

  對她來說,他的話簡直是褻瀆神明。錢獷的母親聽到這種話,嚇得連氣也透不過來。就像一個母親聽見她的孩子否認上帝一樣。

  「唉,究竟什麼東西鑽到你腦子裡去啦?」她想責備他,可是又沒有勇氣。

  「數字,」他回答道,「就是那些數字。這個星期裡我算了很多數,結果真是驚人。」

  「我真不知道數數又跟這有什麼關係。」她泣不成聲。

  錢獷耐心地笑了笑,他母親看到他這樣始終不鬧彆扭,不發脾氣,心裡更覺得吃驚。

  「我說給你聽吧,」他說,「我累極了。是什麼使我累得這樣呢?動作。我從一生下來就在做動作。我動得膩透了,我再也不想做動作了。還記得我在玻璃廠幹活的時候吧?那時候,我每天要紮三百打瓶子。照我的算法,大概紮一個瓶子要十個動作。這樣,一天就是三萬六千個動作。十天就是三十六萬個動作。一個月,一百萬零八千個動作。把那八千去掉不算——他用慈善家做好事的得意口氣說——把八千去掉不算,一個月就是整整一百萬個動作——一年就是一千二百萬個動作。

  「進了織布車間之後,我的動作加快了一倍。這樣,一年就是兩千五百萬個動作。我像這樣動了將近一百萬年似的。

  「可是,這個星期,我一點也沒有動。一連好幾個鐘頭,我一動也不動。讓我跟你說吧,那可真是太好啦,我乾脆坐在那兒,一連好幾個鐘頭,什麼也不幹。我從來沒有快活過。我從來沒有一點空的時候。我始終都在動。所以,我根本沒有辦法讓自己快活。現在,我再也不幹活了。我乾脆坐定了,我要坐著,坐著,休息了以後再休息,然後再多休息一會兒。」

  「可是威爾跟其他的孩子怎麼辦呢?」她絕望地問。

  「對啦。『威爾跟其他的孩子』。」他重複了一句。

  可是他沒有一點悲傷的口氣。他早就知道他母親為他弟弟費的那番苦心,可是想到這種事他再也不痛心了。再也沒什麼關係。連這種事他也不放在心上。

  「媽,我知道你給威爾安排的打算——你想讓他在學校裡讀下去,把他培養成一個管帳的。不過,那也沒什麼用,我不幹了。他只好去幹活。」

  「我辛辛苦苦把你撫養成人,你就這樣啊。」她哭著說,她本來要用圍裙蒙著臉的,可是一下子又改了主意。

  「你根本沒有把我撫養成人,」他用悲慘而親熱的口氣說,「是我把自己撫養成人的,媽,連威爾也是我撫養大的。他的個子比我大,比我重,也比我高。我小時候,一直沒有吃飽過。他出世之後,只有幾歲,我就在幹活兒,掙飯給他吃了。不過那種事已經了結了。威爾可以去幹活兒,跟我一樣,不然的話,那就隨他去,我根本不管。我累了,現在我要走了。你不跟我說一聲再會嗎?」

  她沒有回答,又用圍裙蒙住臉,哭了起來。走到門口的時候,他停了一會兒。

  「我相信我是盡了力。」她正在啜泣。

  他走出屋子,到了大街上。一瞧見那棵孤單的樹,他臉上就露出一副淒慘的笑容,「反正我什麼也不幹了。」他自言自語地輕輕說了一句,帶著一種低聲唱歌的口氣。他若有所思地瞧了瞧天空,可是明亮的太陽,照得他眼都花了。

  他走了很久,可是走得不快。他順著路,走過了麻織廠。織布車間裡低沉的轟隆轟隆聲傳到了他耳朵裡,他微微笑了一下。這是一種溫和的,寧靜的微笑。他誰也不恨,連那些砰砰亂撞,叫得很響的機器他也不恨。他心裡沒有一點怨恨,他只有一種不尋常的,渴望休息的念頭。

  房子和工廠漸漸稀少了,空曠的地方漸漸多了,這時候,他已經接近鄉下。最後,城市被撇在他背後了,他順著鐵路旁邊一條樹木茂盛的小路走了下去。他走路的樣子,並不像人。他的模樣也不像人。他簡直是一個似人非人的可笑的東西。他好像一個身子歪歪扭扭,發育不全,說不出名堂的生物,看他踉踉蹌蹌地走著,兩隻胳膊鬆馳地垂著,弓肩膀,狹胸膛,樣子又古怪,又可怕,像一隻生病的猿猴。

  他從一個小火車站旁邊走過去,躺在一棵樹下的草地上。他在那兒整整躺了一下午。有時候,他打起盹來,他的肌肉就在睡夢裡抽搐著。醒來之後,他一動不動地躺著,瞧著那些小鳥,或者透過上面的樹枝縫,仰望著露出的天空。有一兩次,他大笑了起來,不過這跟他所看到的或者感覺到的東西,都沒有關係。

  黃昏過去,黑夜初臨的時候,一列貨車隆隆地開進了站。等到機車帶著貨車轉到岔道上的時候,錢獷就沿著列車旁邊爬上去。他拉開一節空車廂的邊門,笨拙地,吃力地爬了進去,關上了車門。火車頭的汽笛響了。錢獷躺下去,在黑洞洞的悶熱的車廂裡微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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