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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法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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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老印第安人正坐在雪地上,他叫考什克庫什,部落的前首領。現在他所能做的就是坐著聽其他人的,眼睛已經老得看不見了,可是他的耳朵卻很靈敏,什麼聲音都能聽到。 啊哈!這是他女兒西特克姆的聲音,她正在趕狗,試圖讓它們都站到血橇前面去。她已經忘記了他,別人也忘記了他。他們得去尋找新的打獵場所,長途的跋涉就要開始了。北部地區的白晝在變短,部落的人不能等死,而考什克庫什正在漸漸地死去。 凍僵的動物毛皮發出的僵硬的劈啪聲告訴他,首領的帳篷正在被拆掉。首領——他的兒子——是一位強有力的獵手。考什克庫什被留下來慢慢地死去。女人們正在幹活,老考什克庫什聽到他兒子讓那些女人快點幹活的說話聲。他努力地聽著,這是他最後一次可以聽到這聲音了。一個小孩哭了起來,一個女人輕聲唱起了歌,來讓孩子安靜下來。孩子叫庫梯,老人心裡想——那是個多病的孩子——他很快就會死去的,人們會在凍土上燒出一個小洞,把他埋在裡面,還會用石頭蓋住他那幼小的身體,以免被狼吃掉了。那又怎麼樣呢?小孩活了幾年,到頭來不也得死嗎? 考什克庫什聽著其它的聲音:男人們把堅韌的皮繩子綁在雪橇上,捆住了自己的東西,他們響亮地抽著皮鞭子,命令狗們拖動著雪橇跑起來。聽那些狗的嚎叫聲!它們是多麼厭惡這工作!人們出發了,雪橇一輛接著一輛慢慢地滑走了,他們已經從他的生活中消失了,他只能獨自面對這最後的時光。但是那是什麼呢? 有一個人的鞋把雪給壓實了,他就站在考什克庫什的旁邊,溫柔地把手放在他蒼老的頭上。他的兒子是會做這種事的。他想起了那些被自己的兒子丟下,連聲再見都沒說的老人們。他追憶起了往事,直到兒子的聲音喚醒了他。 「和你待一會兒,好嗎?」兒子問。 「很好。」老人答道。 「你旁邊有木頭,把火燒得旺點,」兒子說,「早上天有點陰,很冷,就要下雪了。現在已經下起來了。」 「是啊,現在已經下起雪了。」 「部落的人都等急了,他們拉的東西很多,沒吃什麼東西,肚子餓扁了,要走很長的路,他們要快點趕路。」 「是啊。」 「我現在就得走了,一切都好吧?」 「很好。我已經是風燭殘年了,一陣風就能把我打倒在地上。我的……我的聲音弱地像個老女人一樣,眼睛再也看不清腳下的路了。我只是有點累,其它一切都很好。」 當兒子騎馬走了的時候,他垂下頭聽著雪花飄落的聲音。他又摸到了身邊的木柴,木柴會一根根燒光的,而死亡會一步步靠近他,最後一根木柴燒光的時候,寒冷就會來臨,那時他的腳會先被凍僵,然後是手。寒冷會慢慢地從外侵入體內,那時他就會安息了。這很平常——老人早晚都得死。 他感到難過,但他並不去想這些傷心事。這就是生活。他活得離大地太近了,這條法則並不僅適用於他,這是人類的生命法則。大自然對人並不留情,她並不會為個人著想,她關心的只是集體——人類這一種族。 對於老考什克庫什來說,這是個深刻的問題,但是有些知識的他知道這個道理。他這一生中見過許多例證,早春的時候,樹木會腐爛掉,新生的綠葉像人的皮膚一樣柔軟光鮮,枯乾的黃葉落下,這就全成了歷史了。 他往火堆裡又放了一根柴火,開始回憶起自己的過去。他也曾經是位偉大的首領,他度過了許多美好的時光,食物充足,到處歡聲笑語,人們酒足飯飽——剩下的食物都爛掉了,動物多得可以不殺,自由奔跑,女人們養了很多孩子。 他也看到了沒有食物的日子,人們饑腸轆轆,魚群不再回來,動物難以捕捉。動物已經有七年沒有來了,獵狗們餓得皮包著骨頭。 接著,他想起了,當自己還是個孩子的時候,看到過狼群咬死了一隻駝鹿。他和朋友金哈在一起。後來,他在育空河邊被殺死了。那天,他和金哈出去玩,在河下游,他們看到了一隻又大又重的駝鹿的腳印。 「這是一隻老駝鹿,」金哈說,「它不能像其它的駝鹿那樣跑得那麼快了,它掉隊了。狼群把它和其它的駝鹿分開了,狼群不會放過它的。」 果然,狼群不分晝夜地咬它的鼻子,咬它的腳,一直跟著它到最後。金哈和他感到體內的血流加速了起來,結局值得一看。 他們一路追蹤狼群和駝鹿的蹤跡,每一個腳印都講述著不同的故事。他們可以目睹到這場悲劇的發生,這是駝鹿停下來搏鬥的地方,雪地上壓下了許多腳印,一匹狼被駝鹿沉重的腳給踢死了。往前他們又看到駝鹿是如何掙扎著逃上了一座小山,但是狼群從背後襲擊了它。很明顯結局就在附近,前面的雪地都被染紅了。接著,他們聽到了打鬥的聲音,不只是狼的長嘯聲,還有它們鋒利的牙齒咬在鹿肉上發出的雜亂的聲音。 他和金哈趴在地上靠近了些,這樣狼群就不會發覺他們了。他們目睹了結局,而這畫面是如此震撼人心,他一輩子都不會忘記。他的那雙模糊不清的瞎眼又看到了遙遠過去發生的那一幕。 他的腦海裡長久地回憶著過去。火要滅了,寒冷侵襲進了他的身體,他又添上了兩塊木柴——只剩下兩塊了。這就是他最後的時光了。他感到非常孤獨,又在火上放上了一塊木柴。 聽!木柴在火上發出了多麼奇怪的聲音!不,那不是木柴,當他聽出了那聲音的時候,身體不由得一顫。狼群!狼的嚎叫聲又使他想起了那只老駝鹿臨死前的畫面。他看到駝鹿的身體被撕成了碎片,鮮血在雪地上流成了河。他看到了被狼舔得乾乾淨淨的骨頭,就堆在被凍住的血塊旁。他看到了灰色狼群奔跑的身影,眼睛閃亮,伸著長長的濕淋淋的舌頭和鋒利的牙齒。他看到它們圍成了一圈,靠得越來越近了。 一隻冰涼的濕鼻子碰到了他的臉,這一碰,他精神一振,一下就醒了過來。他伸手從灰堆裡抓起了一根燃燒著的木棍。狼看到了火,但是並沒有害怕。它轉過身,仰天對著它的同伴嚎叫了起來。它們饑餓地回應著跑了過來。老印第安人聽著餓狼的腳步聲,他聽到它們在他和小火堆的周圍形成了一個包圍圈,他沖著它們揮舞著燃燒的木棍,但它們並沒有離開。 這時,其中的一匹狼慢慢地靠近了,好像要試試老人的力氣。其它的也跟了過來。包圍圈越來越小,狼全上來了。他為什麼要搏鬥呢?為什麼要苟延殘喘呢?他把木柴有火的一頭放下了,插進了厚厚的雪地裡。火完全熄滅了。 狼群的包圍圈靠得更近了,老印第安人又一次看到了那只駝鹿在臨死前拼命掙扎的一幕。他把頭埋在了膝蓋裡。 反抗究竟有什麼意義呢?這不是生命的法則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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