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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八


  8

  星期四早上,大約十一點半鐘。羅西喝了一口水,在嘴裡含了一會兒,徐徐地咽了下去。她接著又拿起了臺詞。

  「她無論如何都會來的;這一次不是他的耳朵在捉弄他。彼得森能聽見走廊上傳來的高跟鞋不斷敲擊地面的聲音,他能夠想像到她在打開的皮包裡面翻來覆去地尋找著那把鑰匙,擔心後面會有魔鬼追過來,更害怕早已在房間裡等候多時的幽靈。他確定小刀仍在手裡後,便把尼龍長髮套在了頭上。當她的鑰匙開始在鎖孔中發出聲響時,彼得森舉起了刀子——」

  「停!停!停!」話筒中傳來了羅達不耐煩的喊聲。

  羅西抬起頭來,透過玻璃牆看著她說:她一點也不喜歡科特·漢密爾頓將耳機套在鎖骨上,坐在控制台前注視著她的那副樣子,但是使她驚訝的是羅達居然置牆上那張「不得吸煙」的警告於不顧,正在控制室裡吸著一根細長的女士香煙。這個早晨好像羅達一切都不順心,而且出問題的不止是她一個人。

  「羅達,我有什麼地方錯了嗎?」

  「你是從哪兒冒出『把尼龍長髮套在頭上』這句話的?」羅達在控制板上的一隻聚苯乙烯泡沫杯中彈掉了煙灰。

  開始羅西一點兒也不明白她在說些什麼。她將最後兩句臺詞在心底默默地重複了一遍,突然恍然大悟地呻吟了一聲:「我的天,羅達,應該是尼龍長襪,真是太抱歉了。」

  科特又將耳機塞進了耳朵,同時按下了一個按鍵。「謀殺未來,準備錄第七十三次……」

  羅達把手放在他的胳膊上,對他說了些什麼,羅西感到胃裡好像灌滿了冰水。「不用費心了。」她透過玻璃看到羅西一副受挫的樣子,便沖她笑了笑,那是一個蒼白但又快樂的笑容。「羅西,一切正常,今天提前半小時吃午餐,你可以出來了。」

  由於站得太急,羅西的左腿不小心碰到了桌角,差點打翻桌上的礦泉水。她匆匆走出了錄音棚。

  羅達和科特站在外面的房間裡,羅西幾乎可以斷定,不,她完全可以肯定他們在談論她。

  羅西,如果你真的相信這一點,你大概就該去看病了。理智又以尖銳的聲音叫了起來。羅西從來聽不進去它的勸告,這一次卻十分認真地接受了。

  「我還能幹得更好一些。」她告訴羅達,「我說到做到,對上帝發誓,今天下午一定會比現在好得多。」

  這是真的嗎?活見鬼,她一點也不知道,她整個早上都在努力,和錄製《章魚》時一樣,她想把自己完全埋沒在《謀殺未來》之中,可是一切努力幾乎都白費了。從昨天晚上開始,她進入了阿爾瑪·聖喬治的世界,這是個被精神病患者彼得森所愛慕和追求的女醫生。她突然被一大堆混亂不堪的聲音拖了出來:首先是安娜在電話裡告訴她,她的前夫,即送她來姐妹之家的那個人被謀殺了;接著比爾又迷惑不解地問她出了什麼事;最後也是最糟糕的,就是她自己對比爾說的那些話,要他遠遠地離開她。

  科特拍了拍她的肩膀。「今天你的聲音可不怎麼樣。」他說,「這就好像做髮型做砸了一樣,或者比這更糟一些。錄音公司經常有這類事情發生。對嗎,羅達?」

  「當然。」羅達回答的時候,眼睛一直沒有從羅西臉上挪開過。羅西非常清楚羅達在看什麼。昨天晚上她只睡了兩三個小時,而且她也沒有使用那些能使自己看上去精力旺盛的化妝品,以遮蓋睡眠不足留下的痕跡。

  而且即使我想用那些東西修飾自己,我也不知道該怎麼使用。

  上高中時她曾經上過一些有關化妝的基礎課,多麼具有諷刺意味,在一生中最不需要化妝的年齡裡學習化妝。自從嫁給諾曼以後,她只用過一點粉和一兩支最接近自然色的口紅。諾曼曾經告訴她說,如果我是個經不起誘惑的人,我早就跟別人結婚了。

  她想,羅達可能正在仔細地研究著她的眼睛:熬紅的眼瞼,充血的眼白,以及黑色的眼圈。昨天夜裡關燈以後,她絕望地躺在黑暗中痛哭了一個多小時,眼淚哭幹了,但是始終沒有睡著。她努力不去想,卻仍然禁不住要想。當黑夜漸漸消失時,她頭腦裡得出了一個真正可怕的結論:給比爾打電話是一個嚴重的錯誤,在她最需要他的安慰和保護時,絕對不該拒他於千里之外。

  保護?她想。哦,小男孩兒,這真可笑。我知道你喜歡他,寶貝兒,這並沒有什麼錯,但還是面對現實吧:諾曼會拿他當午餐的。

  她無法確定諾曼已經來到了這座城市。安娜不厭其煩地再三強調說,彼得·斯洛維克贊助了好幾項事業,並不是每一項都為人所知。也有可能是別的事情使他陷入了困境……以至於慘遭殺害。

  除非羅西的心靈對這件事毫無知覺。但是她已經感覺到了,這是諾曼幹的。

  好幾個小時過去了,那個聲音繼續在她耳邊悄聲低語著。她的心靈知道嗎?是不是深藏在她內心的恐懼利用了安娜的電話,趁她和比爾的友誼還沒有更進一步發展時迫使她放棄?

  她不知道。但是不再和他見面的想法使她感到痛苦,也使她害怕,好像一件設備失去了一樣最重要的零件。當然,一個人不可能在這麼短的時間裡就對另一個人產生這樣強烈的依賴感,但是為什麼一想到再也見不到他,她就驚慌不安,就有生命即將枯竭的感覺?這又該怎樣解釋?

  當她終於睡著以後,又夢見騎在他的摩托車後面,穿著羅絲·麥德那種玫瑰紅短裙,兩腿夾住他的臀部。剛睡著不久鬧鐘就響了,她呼吸困難,渾身滾燙,看上去好像在發高燒。

  「羅西,你沒事吧?」羅達問她。

  「沒什麼,只不過……」她掃了一眼科特,又回過頭來看著羅達。她聳聳肩膀,嘴角往兩邊撇了撇,無可奈何地笑了。「你瞧,這是我一個月中最難熬的日子。」

  「哦,」羅達露出沒有被說服的樣子,「好吧,咱們去找一家咖啡店或者小飯館,把各自的煩惱埋沒在金槍魚沙拉和草莓奶昔之中。」

  「說得好,」科特說,「我請客。」

  這一次羅西心悅誠服地笑了起來,不過她仍舊搖了搖頭。「我不去了。我只想一個人散一會兒步,讓風吹掉一臉的灰塵。」

  「如果你不吃飯,不等到下班就得暈倒。」羅達說。

  「那我就要一份沙拉。我保證。」

  羅西已經開始往千瘡百孔的舊電梯間走去。「別點多了,我怕萬一打飽嗝會破壞了大家的好胃口。」

  「今天和往日沒有什麼區別。」羅達說,「咱們十二點一刻開始,怎麼樣?」

  「行。」她說。直到電梯從四層搖搖晃晃地開到一層,在大堂停下來時,羅達的最後一句話還在她頭腦中迴響:今天和往日沒有什麼區別。如果今天下午還是錄不好怎麼辦?如果今天從七十三到八十到一百到不知道多少遍,她該怎麼辦?如果她明天去見利弗茨先生,他給她的不是合同而是一張解雇通知,那時又該怎麼辦?

  她突然感到一陣強烈的衝動,那是對諾曼的刻骨仇恨。這感覺就像一件枯燥而沉重的物體,類似於一把因為生銹而變得遲鈍的短柄斧子向她兩隻眼睛中間沉重地砍了過來。即使諾曼沒有殺害斯洛維克先生,即使諾曼仍然遠在家鄉的另一個時區裡,他依然在追尋著她的蹤跡,就像彼得森追蹤可憐的、嚇破了膽的阿爾瑪·聖·喬治那樣,在她的頭腦裡追尋著她的蹤跡。

  電梯門打開了。羅西向大堂走去。一個站在大樓示意圖前的男人轉過身,面對著她。他的臉上充滿了希望和不安,那種表情使他看上去顯得更加年輕。他幾乎就是個英俊少年。

  「嗨,羅西。」比爾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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