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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一


  寶貝在頸枷長得她不得不低著頭時,頭髮完全遮住了臉,現在,她用一個最暗的藍卡把它挽了起來。那女孩看上去很可愛,很幸福。傑西對此一點也不感到驚奇。畢竟那女孩已經脫離了她的枷鎖。她自由了。傑西並不因此妒嫉她。可她確實有個強烈的願望——幾乎是需要——想告訴她,一定要在享受自由的同時,還得做點別的。她必須珍視它,保護它,使用它。

  我到底還是睡著了。我一定是睡著了,因為這一定是個夢。

  又是一陣痙攣。這不大像前一陣發作時那麼可怕。前一陣痙攣使她的腹腔內像著了火似的,這一陣痙攣使她的右臂僵住了,使她的右腳在空中不由自主地擺動起來。她睜開眼睛看看臥室,日光又一次拉長變斜了。這全不像法國人稱做的「I』heure bleue』(藍色時間),可是,現在那個時間迅速逼近了。她聽到了門又在嘭嘭作響,聞到了她的汗味、尿味以及從困乏的胸腔中呼出酸氣。一切和過去完全一樣,時間已經往前推移了,幸而不是向前飛逝。當人們從沒計劃到的打盹中醒來時,常常會出現那種情況。她的胳膊稍微冷一些了,她想。但是麻木程度和先前沒什麼兩樣。她並沒有睡著,也沒有做夢……但是她一直在做著什麼什麼事情。

  我也不能再做了。她想著便閉上了眼睛。她一閉上眼睛便回到了那個不大可能有的巨大的公用牧地上。那個在小乳房之間豎著個黃色大驚嘆號的女孩正在看著她,她的神情既嚴肅又可愛。

  你還有一件事情沒有嘗試,傑西。

  那不真實。她告訴寶貝。我已經嘗試過所有的事。相信我。而且你知道什麼?我想,要是狗嚇著我的時候我沒有掉下那罐該死的面霜,也許我就能從左手銬裡擠脫出手來了。

  真是倒黴。狗在那時進來。要麼就是報應。不管怎麼說,是件糟糕的事。

  那女孩移近了,她的光腳下,草兒在低吟。

  不是左手銬,傑西。你能擠脫出手來的是右手銬。這是掙脫的一次搏擊,我同意這一點,這是可能做到的。我想,現在真正的問題是,你是否真的想活下去。

  我當然想活下去嘍!

  她更近些了。那雙眼睛——一種煙的顏色,像是藍色,卻又不完全是藍色——現在似乎穿透她的皮膚看穿了她的心。

  是嗎?我感到納悶。

  你是誰,神經病?你以為我想仍然待在這裡,被手銬縛在床上,當——

  傑西的眼睛——經過這些年以後,像是藍色卻仍然不完全是藍色的——又慢慢地睜開了。它們帶著驚恐肅穆的神色環視屋內。她看到了丈夫,現在以一種扭曲得走了形的姿勢躺在那裡,眼瞪著天花板。

  「我不想當天黑了下來,那傢伙回來了時,仍然被手銬縛在床上。」她對著空蕩蕩的屋子說。

  閉上眼睛,傑西。

  她閉上了眼睛。寶貝穿著那件舊法蘭絨睡衣站在那兒,平靜地盯著她。現在傑西也能看到另一個女孩了——那個皮膚上有丘疹的胖女孩。胖女孩沒有寶貝那麼幸運。她沒有逃脫掉,除非在某些情況下死亡本身就是個逃脫——這個假設傑西已經變得相當願意接受了。那胖女孩不是窒息而亡,就是某種疾病發作了。她的面色是夏天雷雨雲的紫黑色,一隻眼睛從眼窩裡鼓了出來。她的舌頭在雙唇之間伸著,在最後的絕境中被她反復咬得鮮血淋漓。

  傑西顫慄著轉向寶貝。

  我不想像那樣結束生命。不管我出了什麼事,我不想那樣結束生命。你是怎樣出來的?

  溜出來的。寶貝即刻作答。從魔鬼手中溜出,逍遙在希望之鄉。

  傑西筋疲力盡中感到一陣憤怒。

  我說的話你一句也沒聽見?我掉下了那該死的妮芙雅面霜!那條狗進來使我吃了一驚,我把它弄掉了!我怎麼能——

  而且,我還記得日食。寶貝突然打斷她,她帶著那種對某個既複雜又無意義的社會習俗不滿的神態。這個習俗就是:你行禮,我鞠躬,咱們大家都拉手。我就是這樣出來的。我記得日食,記得日食進行時平臺上發生的事情。你也得記住。我想,這是你得到自由的惟一機會。傑西,你不能再回避矛盾了。你得轉過來面對事實。

  又來了?只有那件事嗎?傑西感到一股深不可測的疲憊與失望洶湧而來。有一兩分鐘,希望差不多回來了。可是這裡對她來說,什麼都沒有。根本沒有什麼。

  你不理解。她告訴寶貝。我們以前走過這條路——一直走下去。是的,我想,我爸爸當時對我做的事可能與現在發生的事有關。我想,這至少是有可能的。可是,在上帝終於厭倦了折磨我,決定放下窗簾之前,有那麼多別的痛苦要經受,為什麼還要再次經受所有那些痛苦呢?

  沒有回答。那個穿藍色睡衣的小女孩,那個曾經是她自己的小女孩消失了。傑西閉上的眼瞼後面只有黑暗,就像電影結束後屏幕上的那片黑暗。於是她又睜開眼睛,久久地環視她將死於其中的屋子。她從衛生間的門看到蠟染蝴蝶畫框,又從桌子看到她丈夫的屍體,呆頭呆腦的秋蠅們嗡嗡亂飛,像一張有毒的小地毯,屍體就躺在它們的下面。

  打住,傑西。回到日食那天吧。

  她的眼睛睜大了。那聽起來竟然確實是真的——來自衛生間或客廳,或她頭腦內部的一個真正的聲音,然而好像是從空氣中滲出來的。

  「寶貝兒?」她現在的聲音低沉沙啞。她試圖多坐起來一點,可是,又一陣猛烈的痙攣襲擊了她身體的中部。她立即靠回到床板上,等待它過去。「寶貝兒,是你嗎?是不是,親愛的?」

  有一會兒,她以為聽到了什麼動靜,那聲音說了點別的什麼事。可是即使它說了,她也無法分辨那些話語,接著它完全消失了。

  回到日食那一天,傑西。

  「那兒沒有答案。」她嘟噥道,「那兒什麼也沒有,只有痛苦、愚蠢以及……」以及什麼?別的什麼?

  老亞當斯。這個字限自然而然地在她腦中產生,從某個她孩提時聽厭了的佈道中產生。那時她站在媽媽和爸爸之間聽這佈道,踢踏著雙腳以便觀察透過教堂彩色玻璃窗的目光照在她的白漆皮鞋上移動、閃亮。這只是她潛意識中粘在毒蠅紙上的一個字眼,這個字眼便留在了她的心中。老亞當斯——也許這就是一切,就那麼簡單。一個父親一半是出於有意地安排和她漂亮、活潑的小女兒單獨待在一起,同時想著這事不會造成任何傷害,沒有傷害,一點傷害沒有。然後日食開始了。她穿著太緊太小的太陽裙坐在他的膝上——是他親自要她穿太陽裙的——已經發生的事情就發生了。那只是一個短暫的、淫蕩的插曲,使他們兩人都感到羞恥、尷尬。他射了精——這就是事情的經過(如果這事裡埋藏有某種雙關意義的話,她毫不介意)。事實上,他把所有的精液都射到她短褲後面了——這個行為對當爸爸的來說肯定不受贊許,這個情景肯定也不是她在「布拉迪一夥」中所看到的。但是——

  但是讓我們面對它吧,傑西想。我逃離了這件事,幾乎沒有一點可以和本來會發生的事相比……以及每天都在發生的事。這事也不僅僅發生在像比頓及煙草路沿街的地方。我爸爸並不是第一個受過高等教育的中產階級人士,對他的女兒產生了性欲。我也不是第一個在內褲後面發生濕塊的女兒。這並不是說這件事正確,或者甚至可能得到諒解。這只是說它結束了,事情本來會糟糕得多。

  是的。此刻忘掉這一切似乎比回顧一遍要好得多,不管寶貝兒對這個話題還有什麼可說的。最好讓它談人隨日食而來的一片黑暗中去。在這間蒼蠅亂飛、屍體發臭的臥室裡,她自然要做許多事才能死掉。

  她閉上眼睛,爸爸的古龍香水味立刻飄入她的鼻孔。那種味道夾雜著他緊張不安的淡淡汗味。那個硬物貼著屁股的感覺,他的微喘。她在他的膝上蠕動著,試圖坐得舒服些。感到他的手輕輕地放到了她的乳房上。想知道他哪兒不對勁。他開始那麼急促地呼吸。收音機上瑪文·蓋伊在唱:「朋友們有時說,我愛得太苦了,但是我相信……我相信……一個女人應該那樣被人愛……」

  你愛我嗎?寶貝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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