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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五


  他在她睡著了的時候潛進來,現在只是站在牆角,以映在臉上和身上不斷巡迴往復的陰影做偽裝,用他那雙奇怪的黑眼睛貪婪地盯著她。他的眼睛那麼大,眼神那麼癡迷,使她聯想起死人骷髏上的眼窩。

  她的客人只是站在牆角,僅此而已,別無其他。

  她戴著手銬躺在那裡,胳膊向上伸著,就像是身處深井底部的一個女人。時間過去了,只有鐘傻乎乎地閃爍著報時,宣告已經十二點了,十二點,十二點。終於一個有條理的想法潛入她的大腦,這個想法似乎既危險,也十分令人寬慰。

  除了你,沒有人在這裡,傑西,你在牆角看到的那個人是影子和想像的混合體。如此而已。

  她掙扎著回到坐著的姿勢。她用胳膊拉著身體,過分用力產生的肩痛使她扭歪了臉。她用腳推著,試圖將她的光腳跟插入床罩。她使勁地、氣喘吁吁地用著力,同時,她的眼睛一刻也不離開牆角那個可怕的、拉長的身形。

  它太高了、太瘦了,不會是個真正的人,傑西——你明白了,是不是?那其實什麼也不是,只是風、是影子、是征現的月光……是你噩夢的殘餘,對嗎?

  這差不多是對的。她開始放鬆了。接著,屋外的狗又連聲發出了歇斯底里的吠叫。難道牆角的那個形體——

  那個什麼也不是,只是風、是影、是微現的月光的形體——可是那個並非存在的形體難道沒有朝狗叫的方向微微轉動了一下頭嗎?

  沒有,肯定沒有。一定是風、黑暗與陰影玩弄的又一個把戲。

  很可能是這樣的。事實上她幾乎確信了——轉頭的事——是個幻像。可是其餘的呢?那身形本身呢?她無法使自己確信這一切都是想像,那個看上去那麼像一個男人的形體僅只是一個幻像……有可能嗎?

  伯林格姆太太突然說話了。儘管她的聲音驚恐,卻沒有歇斯底里,至少還不至如此。奇怪的是,想到也許她不是孤身一人在房間,她身上的露絲這一部分感到了極度的恐懼,正是露絲這一部分接近語無倫次了。

  如果那個東西不是真的,伯林格姆太太說,首先狗為什麼要離開呢?我想它不會沒有理由就那樣做,你認為呢?

  然而,她想伯林格姆太太也同樣深感恐懼,渴盼得到狗離去的解釋,這種解釋並不包含傑西看到或者以為看到的站在屋角的人形。太太懇請她說,狗離開僅僅是因為感到不舒服。或者,它是由於最古老的原因而離去的,那就是它聞到了另一隻野狗的氣味,這是只正在發情的母狗。她想,還有可能的是這只狗是被某種聲音嚇得逃竄的——比如說一個樹枝打在樓上的窗戶上等等。她更喜歡這種解釋,因為這暗示了一種嚴厲無情的正義:狗也受到某個想像中的闖入者的驚嚇。它的狂吠是用來嚇走這個並非存在的新來者,別去碰它的晚餐。

  咳,說點別的什麼類似的事情吧。

  伯林格姆太太突然懇求她。

  即便你自己不相信任何其他類似的事,讓我相信吧。

  可是,她想她做不到,其原因就是在桌邊的屋角,那兒確實有人。那不是幻覺,不是風吹樹影和她自己想像的混合物,不是她夢的殘餘——非睡非醒的中間狀態下瞬間瞥見的鬼怪。

  那是一個怪物一個怪物一個大怪物要來吃掉我……

  人,不是怪物,是一個人。他一動不動地站在那兒看著她。風兒吹得屋子發出吱吱的聲音,樹影在他那張奇怪的、半隱半現的臉上舞動著。

  怪物!大怪物!

  這一次那個念頭從她的大腦深層升到了她燈火通明的清醒意識大臺上。她想再次逐走它,可是感到恐懼還是回來了。遠處屋角的東西也許就是個人。可是即便如此,她還是越來越確信他的臉很不對頭。要是能更清楚地看看他就好了!

  你不會想看的。

  一個人的聲音低聲提議。

  可是我得對它說話,得建立聯繫。

  傑西想,可旋即又以緊張、責備的語調回答自己,這個聲音像是露絲和伯林格姆太太合為一體了。

  別把那東西認做它,傑西理應認做他。把它當成一個人,也許他是在林中迷了路的某個人,和你一樣害怕的一個人。

  也許,這是個好建議。可是,傑西發現她不能把屋角的那個形體當做一個他。她也不認為影子裡的那東西不是迷了路,就是受了驚嚇。她感到來自牆角的是緩緩襲來的有害長波。

  真是傻!對它說話,傑西!對他說話!

  她試著清了清喉嚨,發現那裡沒有什麼東西——喉嚨幹如沙漠,滑如皂石。現在,她能感覺到她的心在胸腔裡跳動,它跳動得很輕、很快,很不規則。

  風兒在刮著,樹影在牆和天花板上映出黑白圖案來。使她感到像是陷入給色盲者看的萬花筒裡的女人。有那麼一會兒,她想她看到了一個鼻子——又瘦又長又白——在那兩隻凝神的黑眼睛下面。

  「誰——」

  開始,她只能勉強發出耳語聲,這聲音在床的那頭都不可能聽見,更不用說屋子對面。她接下來,舔了舔嘴唇又試了一下。她意識到她的手痛苦地緊緊握成了拳頭。她迫使自己鬆開手指。

  「你是誰?」仍然是耳語,但比前次稍大些了。

  那個身形不回答她,只是站在那裡,細細的白手懸掛在胯邊。

  它的膝?膝蓋?不可能,傑西——當一個人將雙手垂在身體側面時,手停在上臀部。

  露絲答話了。她的聲音壓得如此低,如此恐懼,傑西差點都沒聽出來。

  一個正常人的手到上臀部為止,那是你的意思嗎?可是你想,一個正常人會在半夜時分潛入別人的家,然後當他發現屋子的女主人被銬在了床上只是站在屋角觀看嗎?只是站在那兒,沒別的了?

  然後,它真的移動了一隻腿——也許這僅僅是樹影讓人分神的移動。這一次是她視覺的下部發現的。樹影、月光和風混在一起賦予這整個事件很大的模糊性。傑西發現自己又懷疑起來訪者的真實性了:她想,有可能她此時仍在睡眠中,她的有關威爾生日聚會的夢境朝著某個奇怪的新方向轉變了……可是她並不真的相信——她確實是醒著的。

  不管那只腿是否真的移動了(即便說確有一隻腿的話),傑西的目光暫時被吸引到下面去了。她想她看到在那個東西的雙腿間有個黑不溜秋的東西。不可能看出那是什麼,因為辦公桌的影子使那兒成了屋子裡最暗的部分。可是她的腦子突然回到了那個下午。那時她一直試圖說服傑羅德,她說的話是當真的。惟一的聲音便是風。嘭嘭作響的門、吠叫的狗、潛鳥以及——

  放在來訪者兩腿間的地上的東西是個鏈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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