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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一


  當然就是,埃蒂心想。蘇珊娜在她的年代大概見過一兩個家庭警報系統——畢竟她曾生活在曼哈頓的富人區,儘管她並沒有被真心接受——但是講到電子產品的豐富,她生活的年代,一九六三年,與他的年代,一九八七年,還是有很大差距的。我們也從來沒有真正談起過之間的差別,他想。我不知道如果我告訴他當羅蘭抓到我的時候羅納德·裡根是美國總統她會怎麼想?也許會認為我瘋了。

  「這是一個報警系統。」他說。接下來,儘管他的每一根神經、每一寸理智都尖叫著反對,他還是強迫自己伸出右手,大拇指按住說話/收聽鍵。

  沒有電流的聲音;沒有致命的藍火躥上胳膊。甚至沒有任何表明這個鍵還連接的跡象。

  也許布萊因的確死了。也許終於他還是死了。

  但是他並非真的這樣相信。

  「喂?」他叫道,腦海中不禁想像著藍色火苗跳躍在阿迪斯的臉上、身上,熔化了他的眼睛、燒著了他的頭髮,阿迪斯一邊慘叫一邊被烤熟。「喂……布萊因?有人嗎?」

  他鬆開按鍵,身體僵硬地等了一會兒。蘇珊娜冰冷的小手爬上他的肩膀。還是沒有回答。埃蒂——現在比剛剛更加猶豫——再次按住按鍵。

  「布萊因?」

  他鬆手。等待。還是沒有回答。此時,就像壓力與恐懼感襲來時常會發生的那樣,一陣危險的輕率衝動控制了他。這當口,計算成本不再顯得重要。一切都不再重要。此刻,仿佛當時他在拿騷蔑視巴拉紮那個面色蠟黃的線人時的情景再次重演。假如羅蘭現時現地看見他被如此愚蠢的煩躁所控制,他肯定會認為埃蒂與庫斯伯特之間絕不止相似;他會發誓埃蒂就是庫斯伯特。

  他伸出拇指按住按鍵,操起一口做作的(而且完全假冒的)英國口音沖著揚聲器吼道:「喂,布萊因!你好呀,老朋友!這裡是無腦富人的生活方式節目,我是主持人羅賓·利切,現在我要告訴你,你獨得網上雜誌直銷倉庫的六十億美元大獎,以及一輛全新的福特小金剛賽車!」

  他們頭頂的鴿群受了大叫聲的驚嚇,撲扇著翅膀向天空飛去。

  蘇珊娜倒抽一口氣,一臉驚慌失措,仿佛一個虔誠的婦女剛剛聽見自己丈夫在大教堂裡說出瀆神不敬的蠢話。「埃蒂,快住嘴!住嘴!」

  埃蒂停不下來了。微笑掛在嘴角,但恐懼、歇斯底里、挫敗與憤怒糅雜在一起閃爍在他眼底。「你和你的單軌火車女朋友,帕特裡夏,將在風景如畫的吉姆鎮度過一個月奢……華假期,在那裡你們只會品嘗最好的紅酒,吃最美味的佳餚!你們——」

  「……噓……」

  埃蒂突然打住,看看蘇珊娜,立刻肯定是她發出的噓聲一一不僅因為她已經試圖阻止他,而且還因為除了她這裡沒有別人——但同時他又知道剛才並不是蘇珊娜。那是另一個聲音:一個被嚇壞的小孩兒的聲音。

  「蘇希?你是不是——」

  蘇珊娜邊搖頭邊抬起手指了指通話機匣,埃蒂注意到標有命令的按鍵閃爍著微弱的貝殼粉色光,與柵欄另一邊停泊著的單軌火車顏色相同。

  「噓……別吵醒他。」小孩兒的咕噥從揚聲器裡飄出,仿佛晚風一般輕盈溫柔。

  「什麼……」埃蒂剛起了個頭就停下,搖著頭伸手輕輕按住說話/收聽鍵。等他再次開口,原來那種羅賓·利切式的誇張吼叫換成了一種同謀者的輕聲低語。「你是什麼?你是誰?」

  他鬆開鍵,與蘇珊娜對視了一眼。他們倆都瞪圓了眼睛,就像兩個孩子剛剛知道屋裡原來還有一個危險的——也許患有精神病的——大人。他們又是怎麼知道的?因為另一個孩子提醒了他們,這個孩子與這個精神病大人在一起住了很長時間,一直躲在角落裡,只能趁著大人睡著的間隙偷溜出來;一個幾乎隱形的被嚇壞的小孩兒。

  沒有回答。埃蒂數著秒數,每一秒都長得幾乎可以讀完一本小說。正當他打算按鍵時,微弱的粉紅光芒再次閃起。

  「我是小布萊因,」小孩兒低聲說。「他看不見我。他忘了我。他認為我被留在了廢墟的房間、死者的殿堂。」

  埃蒂再次按鍵,此時他的手不能控制地顫抖起來。他甚至可以聽見自己的聲音也在顫抖。「誰?誰看不見你?是巨熊嗎?」

  不對——不是巨熊;不是他。沙迪克已經死了,屍體留在許多裡外的森林裡,自那以後世界也已經轉換。埃蒂突然回憶起當時他在狂暴的巨熊居住了大半輩子的林間空地時,把耳朵貼在那扇印著恐怖黃黑斜條的門上的感覺。他現在領悟出,所有一切都屬￿一個整體,一個正在朽敗的整體、一張已經破碎的蛛網,而黑暗塔就像一隻捉摸不透的石蜘蛛佔據在網中央。整個中世界已經變成了抽屜;整個中世界已經變成了鬧鬼的荒原。

  還沒等揚聲器裡的聲音傳出答案,他看見蘇珊娜的嘴唇已經囁嚅出這個詞,答案就像謎語謎底揭曉時不言自明。

  「大布萊因,」隱形的聲音低聲說。「大布萊因就是住在機器裡的魔鬼——住在所有機器裡的魔鬼。」

  蘇珊娜的手鉗住自己的喉嚨,仿佛要勒死自己。她的雙眼蓄滿恐懼,但是並不是失卻神采的呆滯;相反透出清澈的了然。也許她自己的親身經歷令她能夠理解這個聲音——當時在同一個身體裡,蘇珊娜被好戰的黛塔和奧黛塔排擠到一邊。這個童稚的聲音讓他們倆都非常吃驚,可她寫滿痛苦的眼神說明這對她來說並非全然陌生的概念。

  蘇珊娜能理解所有關於雙重人格的瘋狂。

  「埃蒂我們得趕快走。」恐懼沖刷掉了她話語中的標點停頓,使之變成聽覺污染。「埃蒂我們必須離開埃蒂我們必須離開埃蒂——」

  「太遲了,」細小的聲音悲傷地說。「他已經醒了。大布萊因已經醒了。他知道你們在這兒,而且他已經來了。」

  突然他們頭頂射出兩道明亮的橙色探照光,將空曠的搖籃全籠罩在奪目的亮光中,讓陰影失去藏身之處。幾百隻鴿子被驚起,從高處的鴿巢中沒頭蒼蠅似地向空中沖去、又俯衝下來。

  「等一下!」埃蒂大叫。「請等一下!」

  焦急間他甚至忘記撳下按鍵,但是這並沒有絲毫區別,小布萊因照樣回答了。「不行!我不能讓他抓住我!我也不能讓他殺了我!」

  通話機匣上的燈光暗淡下去,但片刻之後,命令與進入鍵同時亮起,這回的顏色不再是粉紅,而是像燒紅的鐵煆一樣滴血的鮮紅。

  「你們是什麼人?」怒吼的聲音不僅從通話機匣傳出,甚至從城市裡每一個尚未報廢的擴音喇叭裡傳出。掛在鋼柱上的腐爛屍體在巨大的聲波震動下開始搖晃,仿佛連死人都想逃離布萊因,如果他們能夠的話。

  蘇珊娜心驚肉跳地縮回輪椅裡,手掌緊緊按住耳朵,欲尖叫卻發不出任何聲音。埃蒂感覺自己又重新跌回到十一歲經歷的那種瘋狂、近似幻覺的恐懼中。當時他和亨利站在鬼屋外面時把他嚇得膽寒的不就是這個吼聲?也許他早就意料到了?他不知道……但是他真正體會到傳說裡的傑克順著豆莖爬得太高、喚醒了吃人魔王之後的感受(在英國民間故事《傑克和豆莖》中,小男孩傑克順著豆莖爬到天空卻喚醒了吃人魔王,最後在魔王妻子的幫助下得以逃脫。)。

  「你們怎麼敢打擾我睡覺?立刻給我理由,否則立即喪命。」

  他也許可以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任由布萊因——大布萊因——像曾經對待阿迪斯一樣(甚至更殘忍地)處置他們;也許他應該被凍僵,任由童話故事中掉進兔子洞的那種恐懼吞噬自己。但是正是先前說話的小布萊因給了他力量,那個孩子自己害怕得要命卻仍然試圖幫助他們。

  所以現在你必須自己幫助自己,他暗暗打定主意。是你把它吵醒,看在基督耶穌的分上,你得自己收拾殘局。

  埃蒂伸出手再次撳下按鍵。「我叫埃蒂·迪恩,旁邊是我的妻子蘇珊娜。我們……」

  他轉頭看看蘇珊娜,蘇珊娜連忙點頭示意讓他繼續。

  「我們沿著光束的路徑尋找黑暗塔。我們還有另外兩個同伴,薊犁的羅蘭……和紐約的傑克。我們倆也來自紐約。如果你是——」

  他頓了一下,硬生生咽下大布萊因幾個字。萬一他說漏嘴,這個聲音後面的智慧體絕對會明白他們剛剛聽見了另一個聲音;住在幽靈體內的另一個幽靈,可以這麼說。

  蘇珊娜雙手做手勢讓他繼續。

  「如果你是單軌火車布萊因……呃……我們希望能上你的火車。」

  他鬆開按鍵。很長時間沒有一句回答,只有受驚的鴿群煩躁地撲扇翅膀。當布萊因再次開口時,他的聲音只是從柵欄門上的通話機匣裡傳出,聽上去幾乎是人聲。

  「不要考驗我的耐心。所有通向外面的門都已經關閉。薊犁也不復存在。槍俠一族早已死光。現在回答我的問題:你們是誰?這是你們最後一次機會。」

  話音一落,一道藍白色的光束伴隨嵫嵫聲從天花板射下來,在蘇珊娜輪椅左邊不到五英尺的大理石地板上投下高爾夫球大小的光斑。青煙緩緩升起,夾雜著一股被雷電擊中後的焦味。蘇珊娜和埃蒂無語地交換了恐懼的眼神,接著埃蒂突然撳下按鍵。

  「你錯了!我們的確來自紐約!我們從海灘上的門進來,就在幾個星期以前!」

  「是真的!」蘇珊娜也叫道。「我發誓。」

  沉默。長柵欄的另一端,布萊因粉色背脊微微拱起,車頭窗戶像透明的玻璃眼睛似地凝視著他們,睫毛一般的刮雨器狡猾地半睜半閉。

  「證明給我看。」布萊因最後說。

  「上帝啊,我怎麼證明?」埃蒂問蘇珊娜。

  「我也不知道。」

  埃蒂再撳下按鍵。「自由女神像!你有印象嗎?」

  「繼續。」布萊因聽上去若有所思。

  「帝國大廈!紐約證券交易所!世界貿易中心!康尼島的熱狗腸!無線電城音樂大廳!東村——」

  布萊因打斷了他……難以置信的是,這次從對話器裡傳出來的竟然是約翰·韋恩招牌式的拖遝腔調。

  「好吧。朝聖者們。我相信了。」

  埃蒂和蘇珊娜又困惑地對視一眼,稍許感到安慰。但是當布萊因開口時聲音再次變得冷酷。

  「問我一個問題,紐約的埃蒂·迪恩。而且最好是個好問題。」停頓片刻後布萊因補充道:「因為如果不是,你和你的女人就會喪命,無論是你們打哪兒來。」

  蘇珊娜的視線從通話機匣移向埃蒂。「它到底在說什麼?」她輕聲問。

  埃蒂搖搖頭。「我一點兒概念都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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