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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六


  11

  下沉的太陽像弧扇似的掛在西邊海面上。明亮的光線變得逼仄刺眼,直刺埃蒂的雙眸。長時間對著這般強光會使你的視網膜永久性地灼傷。這是你在學校裡學到的許多有趣的知識之一,從那兒學到的東西能幫你謀得一個職位,比如兼職的酒吧侍者,或是養成一種有趣的癖好,當一個搜尋和採購街頭毒品的全職混混。

  埃蒂不眨眼地注視著陽光。他覺得視網膜灼不灼傷已無關緊要。

  他不再乞求他身後那個女巫似的女人了。首先,這沒用。第二,乞求只能降低他的人格。他一直過著人格低下的生活;他發覺自己在生命餘下的幾分鐘裡再也不想貶低自己了。幾分鐘是他現在僅剩的時間。他所有的一切只是在陽光消逝之前還有意義,到了天黑以後,那些大螯蝦就要出來了。

  他也不再期望奧黛塔在最後一刻歸來的奇跡出現,正如他也不再指望黛塔能明白如果他死了,她就得永遠呆在這個世界裡,只能束手待斃。十分鐘之前他還相信黛塔只是虛張聲勢地嚇唬他;現在他可看明白了。

  不管怎麼樣,還是比每一下勒進一英寸要好些,他想。然而,夜複一夜目睹那些令人憎厭的大螯蝦,他真不能相信這會是真的。他祈告自己死前可別發出尖叫。雖說知道這不可能,他還是想試試。

  「它們馬上就要爬到你身上了,白鬼子!」黛塔嘶喊道。「從現在開始,每分鐘都有可能!來吃它們最美味的一頓晚餐!」

  這不是什麼嚇唬,奧黛塔不可能回來了……槍俠也是。最後的痛楚也是最為刻骨銘心的痛楚。他相信,在他和槍俠一同徜徉海灘的這段日子裡,他們兩人已經成了——搭檔,或者是兄弟——他也曾確信,羅蘭至少會盡自己最大努力來救他。

  但是羅蘭沒來。

  也許他不想來,這有可能。也許他來不了。也許他掛了,被藥店裡一個保安殺死了——狗屎,真是笑話,世上最後一個槍俠讓一個超爛的警察給殺了——或者是讓出租車給碾死了。也許他一死門就不見了。也許這就是她不玩虛的原因,因為沒什麼虛的可玩了。

  「從現在起每一分鐘都有可能!」黛塔在那兒尖聲叫囂,埃蒂不再擔心自己的虹膜什麼的,因為那最後的亮光消失了,四下餘暉寥落。

  他凝視著海浪,殘陽映在海面的昏黃景象已從眼前慢慢消退,他等著第一批大螯蝦從海浪裡扶搖而現,跌跌撞撞地爬出來。

  12

  埃蒂轉過臉去躲避那第一隻,但已經晚了。他的臉讓一隻爪子撕下一塊肉,爆裂的左眼球飛濺出來,白森森的骨茬顯露在暮色中,怪物閃爍其詞地甩出問話,大壞女人哈哈大笑……

  停止,羅蘭對自己喝令道。這樣的想像比孤立無援更糟;這是心神大亂的緣故。沒必要這般胡思亂想。還有時間。

  此時此刻——即與前述同一時間。殘陽還滯留在羅蘭的世界裡,羅蘭甩著傑克 ·莫特的身軀一路而去,胳膊悠悠地擺動著,走到這條街第四十九號時,這雙獵殺者的眼睛就鎖定了那個寫有「藥」字的招牌,他這樣發愣地盯著招牌,以至路人見狀都轉身避開。下墜的光線完全碰到海天交接之處尚有十五分鐘光景。萬一埃蒂撞上了厄運,也還沒到時間。

  然而,槍俠並不完全瞭解那邊的實際狀況;他只知道那邊已經過了這兒的時間,這兒太陽還當空照射,倘若按這個世界的時間行事,後果有可能會是致命的……尤其是對埃蒂來說,他將在難以想像的恐懼中死去,而他腦子裡卻一直在猜測不停。

  他總有回頭看一眼的衝動,想看見那邊,這衝動幾乎難以抑制。

  但他還是不敢去看。他知道只能不看。

  柯特嚴厲的聲音打斷他的思緒:控制你能夠控制的,嫩小子。讓別的事兒都閃過去好了,如果你非得照這念頭做,一上去你就得開火。

  沒錯。

  卻也難。

  非常難,有時候就是很難。

  如果不是心急火燎地要把這個世界的事兒儘快了卻,離開這狗屎地方,他應該能注意到人家為什麼都在瞪眼瞧他,且有意躲開身子,可是這當兒即使他明白了也不能怎麼樣。他根據「莫特百科全書」,朝藍色招牌那兒大步流星地走去,去取他的軀體需要的凱——福萊克斯。雖說兩邊的衣兜都滿滿當當地塞著東西,莫特的衣擺還是一甩一甩地朝後翻卷著。纏繞在臀部的槍帶整個兒暴露出來了。

  他不像那槍帶原來的主人那樣把它佩掛得整整齊齊,他以自己的方式佩掛槍帶,交錯地啷當懸掛在臀部下方。

  在四十九街的店員、小販看來,這人一如胖子強尼眼裡所見:整個兒一個亡命之徒。

  羅蘭到了凱茨的藥店,走進去。

  13

  槍俠在自己的時代裡見識過那些魔術師、巫師和煉金術士。他們中間有狡黠的江湖騙子,也有白癡一類冒牌貨,說來那些人的愚蠢比他們自己能夠承認的程度還過分(這個世界從來不缺蠢人,所以蠢人都能存活;事實上大多數蠢人還活得挺歡)只有少數那麼幾個能夠主持人們悄言私語的醮事——召喚魔鬼和亡靈,他們能用符咒殺人,也能用某種神妙的藥水給人治病。這些人裡邊的一個——槍俠相信他自己就是魔鬼——那會兒人模人樣地裝扮起來,自稱弗萊格。

  他跟此人只有過一面邂逅,那是在他的世界臨近終結之際,騷亂和最後的衝突已經到來。有兩個年輕人緊隨其後,他們看去神情絕望,一臉肅然,一個叫丹尼斯,一個叫托瑪斯。他們三人攜手共赴的日子只是槍俠生命中迷茫而狂亂的一個片斷,但他永遠不會忘記,弗萊格就在他眼皮底下把那個冒犯自己的年輕人變成一條狂吠的狗。他記得非常清楚。隨後那黑衣人就登場了。

  接下來是馬藤。

  在他父親離去時馬藤誘惑了他的母親,馬藤本欲將羅蘭投畀死境的折磨,結果卻養成了他初出江湖的男子氣。馬藤,他想,在他到達黑暗塔之前……或就在那時,他們還將不期而遇。

  以上回述只是想說明這樣一點,基於他對魔術和魔術師的認識,他眼前的凱茨藥店競與他想像中的迥然不同。

  他還以為那是一個燃著蠟燭的陰暗房間,苦澀的煙味四處彌漫,那些罎罎罐罐裡邊裝著叫不上名目的藥粉和膏劑,或是春藥什麼的,上面覆蓋著厚厚的塵垢和百年蛛網。他還以為會看見一個身披斗篷的漢子,沒准又是殺機重重的兇險之輩。他透過透明的玻璃櫥窗瞧見裡面有人在走動,就像在商店裡閒逛似的,想來他們只是一種魔幻佈景。

  可那些人不是魔幻道具。

  所以,槍俠走進門一開始只是呆呆地站在那兒,一時間驚詫不已,然後帶有諷刺意味的是他還有點驚喜交加呢。他置身於這樣一個世界,每走一步都有一種新鮮玩意兒足以讓他目瞪口呆,這個世界裡車子能在空中飛行,紙張和沙子一樣便宜。不過在他看來,最新奇的就是這些人了,相比之下其他所有的奇觀都不在話下:在這兒,這神奇之地,他只看見呆板的面孔和拖遝的身子。

  這兒足有上千隻瓶子,裡面都是藥劑,都是春藥,但「莫特百科全書」把這些定義為冒牌醫生的藥劑。譬如,這兒有一種藥膏說是可以治療脫髮,但沒准一點用處也沒有;還有一種號稱能不留痕跡地消除手背和手臂上的斑點,也是扯淡。這兒有些藥物號稱能治療什麼,其實那壓根兒就不需要治療:比如讓你腸道蠕動起來或是讓它別太起勁,把你的牙齒弄得更白,頭髮弄得更黑,還有什麼能使你呼出的氣息更好聞些,好像你不往嘴裡塞些榿木松鼠嚼片就無法做到這一點似的。這地方沒有什麼魔術,只有一大堆瑣瑣碎碎的破爛兒——雖說也有阿斯丁,也有一些看上去似乎還能治個小病小災的東西。可是看到大部分玩意兒都如此之爛,羅蘭已讓這地方弄得六神無主。

  看上去這兒向人們承諾的法術,似乎只是一種悅人的氛圍,而不是什麼有魔力的藥劑,這就是奇跡消失之後的奇跡嗎?

  然而,在他進而查詢「莫特百科」之後,卻發現這地方並非如他表面所見。真正的藥劑被安全地放置在看不見的地方。你若要得到那類藥物,首先須得到男巫的許可。在這個世界裡,男巫被稱作衣生(羅蘭誤把dctor(醫生)這個詞當作了do-cktor,這裡按諧音譯作「衣生」),他們把神奇的配方寫在一張紙上,這張紙「莫特百科」稱做處方,槍俠不認識這個詞。他估計還需作進一步查詢才能明白,但也不必麻煩了。他知道自己要的是什麼,快速查詢過「莫特百科」後,他知道能在這家店裡找到自己需要的東西。

  他沿著過道走向一處高櫃檯,上面寫著「處方藥」幾個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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