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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


  3

  傑克·錢伯斯——有時也叫巴瑪——拿著他的書包下樓。包裡裝著地球科學的書,地理書,一本筆記簿,一支筆,還有午餐。午餐是他媽媽的廚師格麗塔·肖太太做的,他們的廚房裝潢得富麗堂皇,一個風扇永遠轉著,吸走不該有的異味。他的午餐袋裡有花生醬和果醬三明治,夾著紅腸、生菜和洋蔥的三明治,還有四塊奧利奧餅乾。他的父母並不恨他,但似乎他們心裡從來也沒有他。他們完全將他交給格麗塔·肖太太,保姆,暑假的家庭教師,和他所在的派珀學校(私立學校,而且絕大多數學生都是白人)。這些人都是該行業中最好的專業人士,他們對傑克從未有過超越他們身份的舉止。沒有一個人敞開胸膛親熱地擁抱他,但他媽媽讀的歷史浪漫小說中經常會有這種擁抱場景,他也曾看過一些他媽媽常看的小說,想從裡面找一些「熱烈場面」。他的爸爸有時把這些小說叫做「歇斯底里小說」,或者說成是「撕開女人緊身胸衣的故事」。有時傑克站在緊閉的門外能聽到他媽媽充滿諷刺地向丈夫回嘴。他的爸爸在一家「網絡」公司上班,傑克能從一列瘦削的剃著平頭的男人當中把他辨認出來。也許能。

  傑克並沒有意識到他其實憎恨所有的所謂專業人士,肖太太除外。這些人總讓他不知所措。他的媽媽骨瘦如柴,但人們稱之為性感,她總是和她一些病態的朋友上床。他的爸爸有時候會說公司裡某人做了「太多的可口可樂」。他說完這句話後還總要乾巴巴地笑一下,很快地聞一下自己的拇指指甲。

  現在,傑克走在街上了。他在去學校的路上。傑克總是很乾淨,他顯得很有教養,而他的內心十分敏感。他每週去「中城館」打一次保齡球。他沒有朋友,只有些泛泛之交。他從來沒費神去考慮過這點,但這一事實仍然讓他傷心。他不知道或者說不明白自己潛移默化地受著身邊專業人士的影響,也已經或多或少有了那些人的習性。格麗塔·肖太太(要比其他人好些,但是天哪,這最多也只是個安慰獎罷了)能做十分專業的三明治。她把麵包切成四份,而且把周圍的硬邊都切掉,這讓他在課間吃起來就好像他應該在一個雞尾酒會上,一手拿一塊小三明治,一手拿杯飲料,而不是拿著本體育讀物或從學校圖書館借的克雷·佈雷斯戴爾的西部小說。他的爸爸賺大筆的錢,因為他是玩「殺人遊戲」的大師,他總是能比競爭對手棋高一著,將他們淘汰。他一天抽四包煙。他的爸爸不會咳嗽,但他的笑容很僵硬,他總也不會厭倦他的那句可口可樂的笑話。

  他沿著街走。他的媽媽給了他坐出租車的錢,但只要不下雨他就步行。他邊走邊晃著自己的書包(有時是他的保齡球包,儘管多數時候它被留在他的儲物櫃裡)。在其他人眼裡,他是個典型的美國男孩,有著一頭金黃色頭髮和藍色的眼睛。女孩們早就開始注意他(當然有她們母親的批准),他也並沒有以害羞小男孩的傲慢來避開她們。他跟她們說話時帶著他自己都沒意識到的專業態度,總是把她們都嚇走了。他喜歡地理,喜歡在下午打保齡球。他爸爸擁有一家生產保齡球館用的自動排瓶機的公司的股票,但是中城保齡球館不用那個牌子。他以為他沒有注意這一點,但其實他心裡是清楚的。

  沿街走時他會經過布麓蜜百貨商店,櫥窗裡的模特穿著裘皮大衣,愛德華式的六顆紐扣的西服;有一些一絲不掛,一些「差不多是全裸」的。這些模特——專門穿時裝供展覽的模特兒——也都十分專業,而他憎恨所有的專業態度。他還太小,還不知道會恨自己,但是種子早已播下了;給他些時間,種子會發芽,會結出苦澀的果實。

  他站在街角,拎著書包。車流轟鳴而過——有咕噥著的巴士,都是藍白相間,有黃色的出租車,「大眾」汽車,一輛大卡車。他只是個孩子,但和平常孩子不同,他從眼角裡看到了殺死他的人。是黑衣人,但是男孩沒看到他的臉,只看到他飄動的長袍,伸長的雙手,和那個僵硬的專業微笑。他跌倒在街上,雙臂前伸,還拉著他的書包,包裡面格麗塔·肖太太做的極度專業的三明治完好無損。他瞥到一張完全嚇呆了的臉,是透過擋風玻璃看到的;那是一個戴著頂深藍色帽子的商人,帽子的綬帶上還插著根很小但惹眼的羽毛。某個地方有台收音機裡正傳出震耳欲聾的搖滾樂。遠處人行道上的一位老婦人尖叫起來——她戴著頂黑色帽子,還有面紗。那層黑色面紗沒什麼特別,看上去倒像是穿喪服時戴的面紗。傑克什麼都沒感覺到,只是有些吃驚,還有一些他通常有的那種不知所措感——難道一切就這樣結束了?在他的保齡球打到二百七十分前?他重重地跌在街上,看到離眼睛兩英寸的地方有一條瀝青的接縫。書包從他手裡震了出去。他正在想膝蓋是不是擦破了皮,這時那個戴著深藍色帽子、插著惹眼羽毛的商人的車從他身上開過。那是輛巨大的一九七六凱迪拉克,有著側壁是白圈的費爾斯通輪胎。這輛車的顏色幾乎和商人戴的帽子一樣。它壓碎了傑克的背部,把他的內臟擠成了汁水,他的血從嘴裡噴出來,像高壓龍頭噴水那樣。他別過頭,看到凱迪拉克閃亮的尾燈,已經抱死的後輪下面噴射出許多黑煙。汽車也碾過了他的書包,留下了一條很寬的黑色輪胎印。他又轉過頭,看到一輛灰色的福特車尖叫著急刹車,停在離他幾英寸遠的地方。一個推手推車賣椒鹽卷餅和汽水的黑人向他跑過來。血從傑克的鼻孔、耳朵、眼睛和直腸裡流出來。他的生殖器官都被碾碎了。他很煩躁地想知道他膝蓋上的皮被擦成什麼樣了。他不知道是不是上學要遲到了。現在那個凱迪拉克的司機朝他跑來,嘴裡胡言亂語。不遠處有個可怕的、平靜的聲音傳來,那是個象徵著死亡的聲音:「我是個牧師。讓我過去。《悔罪經》……」

  他看到黑色長袍,突然產生了一種恐懼。就是他,黑衣人。傑克用盡最後一點力氣轉過臉。收音機裡現在放的是搖滾樂隊「親吻」唱的一首歌。他看到自己的手在人行道上拖動,很小,白色的,很好看。他從來沒咬過自己的手指甲。

  看著他的手,傑克離開了那個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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