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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八


  三

  水槽邊的不銹鋼架上放著一瓶烈酒。斯達克拿起它走進浴室,走路時右手在身邊擺動,血滴滴答答濺在扭曲褪色的油氈布上。他手上的洞在指根上方半寸,靠近中指處,洞非常圓,邊緣染著黑墨水,中間流著血,看上去像槍傷。他試著彎彎手,手指動了……但隨之而來的痛楚令人難以忍受,他不敢再試了。

  他拉了從藥櫥鏡子上垂下的開關線,光禿禿的六十瓦燈泡亮了。他用右臂夾住酒瓶,左手擰開瓶蓋,然後張開受傷的手,放到盆上方。泰德在緬因也在幹同樣的事嗎?他表示懷疑,他懷疑泰德是否有勇氣這麼幹,他現在可能正在去醫院的路上。

  斯達克把威士忌到進傷口,一陣劇烈的疼痛從手臂傳到肩膀,他看到威士忌在傷口處泛起泡沫,看到琥珀色酒中的血絲,不得不又一次把臉埋到汗津津的穿著襯衫的胳膊上。

  他以為這疼痛再不會消失了,但它終於開始減弱了。

  他試著把威士忌瓶放到鏡子下面的架上,但他的手抖得太厲害了,根本無法做到,於是把它放到淋浴噴頭下的生銹馬口鐵地板上。他可能很快就要喝一口。

  他對著燈舉起手,向洞孔中窺視。他能透過洞孔看到燈泡,但很模糊——就像從弄髒的紅色濾光鏡向外看一樣。他沒有刺穿手掌,但差一點就刺穿了,也許泰德幹得更好。

  但希望泰德傷得更重。

  他把手放到水龍頭下,伸開手背使傷口儘量張大,然後咬緊牙關忍受疼痛。開始非常痛,他咬著牙,嘴唇抿成一條白線,這才沒叫出來,後來他的手變得麻木了,就好多了。他強迫自己在水龍頭下沖滿三分鐘,然後關上水龍頭,又把手舉到燈下。

  通過洞孔仍能看到燈泡的光亮,但現在它很模糊和遙遠了,傷口合攏了,他的身體似乎具有驚人的再生能力,而那是非常可笑的,以為他同時正在潰爛。失去凝聚力,他曾這麼寫道,事實就是這樣。

  藥櫥上有一塊凹凸不平、斑斑點點的鏡子,他呆呆地看著鏡子中自己的臉,大約有三十秒,然後全身一震醒過來。他的臉既熟悉又陌生,每次看到它總讓他覺得自己正落入一種催眠狀態。他認為如果他長時間地盯著它看,他真會睡著的。

  斯達克打開藥櫥,這樣鏡子和他迷人而可惡的臉就看不見了。藥櫥中有各種各樣古怪的小零碎:兩個一次性剃刀,一個已經用過了;幾瓶化妝品;一個有鏡的小粉盒;幾塊象牙色海綿,有些地方被撲面粉弄得有點兒灰;一瓶普通的阿司匹林,沒有邦迪創可貼。他想,邦迪創可貼就像警察,當你真需要的時候卻找不到。不過沒關係,他可以再用威士忌給傷口消毒,然後用一塊手帕把它包起來。他認為它不會化膿的,他似乎對感染有一種免疫力,他覺得這很好笑。

  他用牙咬開阿司匹林的瓶蓋,把蓋子吐進盆中,然後豎起瓶子,倒了半打藥片到嘴裡。他從地板上拿起那瓶威士忌,用它把藥片沖下去。酒沖到他胃裡,傳來一陣舒服的暖意。然後他又把更多的酒倒在他手上傷口處。

  斯達克走進臥室,打開五斗櫃最上面的一層抽屜,這五斗櫃已非常破舊了,它和另一個舊沙發床是這屋裡惟一的家具。

  最上面的抽屜是惟一裝有東西的:三條男內褲,兩雙襪子,一條手帕,所有這些都包著沒打開過。他用牙扯開玻璃紙,把手帕系在他的手上,琥珀色的威士忌酒滲出薄薄的手帕,接著是一絲血。斯達克等著看血會不會越流越多,沒有。很好,非常好。

  泰德能接到任何感覺信息嗎?他不清楚。他知道喬治·斯達克住在破破爛爛的東村嗎?他認為泰德不會知道,但冒險是沒有意義的。他已經答應泰德給他一個星期的時間做決定,雖然他現在幾乎肯定泰德不想再以斯達克筆名開始寫作,但他還是要讓他得到這一周的時間。

  畢竟,他是一個守信用的人。

  泰德也許需要一點兒刺激。用五金商店可以買到的丙烷噴燈在他孩子們的腳趾上燒幾秒就行了,斯達克想,但那是以後的事。現在他要玩玩等待遊戲……當他這麼等的時候,開始向北面進發也沒什麼害處。進入陣地,你可以這麼說。畢竟,他的車子在那兒——黑色的托羅納多車。它在車庫裡,但這並不意味著它必須停止在車庫裡。他可以明天早晨離開紐約……現在他應該用浴室櫥櫃中的化妝品。

  四

  他拿出液體化妝品瓶子、撲面粉和海綿。在開始前他又喝了一大口酒。他的手已經不搖動了,但右手跳得很厲害。這並沒怎麼讓他沮喪,如果他的手在跳,那麼泰德的手一定痛得他叫起來。

  他看著鏡中的自己,用大手手指摸摸左眼下的一塊皮膚,然後又從面頰一直摸到他的嘴角。「失去凝聚力,」他低聲說,啊老夥計,那是千真萬確的。

  斯達克從「家鄉公墓」剛爬出來的時候,曾盯著一個小水坑看,圓月形的路燈照亮了水面,他第一次看到了他的面孔,感到很滿意。它與他夢想的一模一樣,當他被囚禁在泰德想像力的牢獄中時,他曾做過那些夢。他看到一張非常英俊的面孔,只是稍寬了一點兒,引不起人們的注意。如果額頭不那麼高,眼睛相隔的不那麼開,它會是一張引得女人回頭看第二眼的臉。一張完全無法描述的臉會引起主意,因為它沒有什麼特點吸引眼睛,眼睛就會久久地看它,它的平淡無奇會使眼睛感到困惑,使它回頭看第二眼。斯達克第一次在水坑看到的面孔沒有那麼平淡無奇;這使他很高興,認為這是一張完美的面孔,事後沒人能描述它。藍眼睛……曬得很黑的皮膚,這在一個金髮的人身上有點兒怪……就這些!只有這些!目擊者會被迫轉向寬闊的肩膀,那才是他獨特的地方……但世界上寬肩膀的男人多得是。

  現在一切都變了,現在他的臉變得非常奇怪……如果他不趕快開始寫,它會變得更奇怪,它會變得醜陋不堪。

  「失去凝聚力,」他又想。「但你要阻止它,泰德。當你開始寫有關裝甲車的書時,我身上發生的一切會顛倒過來,我不知道我怎麼知道的,但我的確知道。」

  從他第一次在那水坑看到自己到現在,兩個星期過去了,他的面孔一直在慢慢退化。開始時非常輕微。以至他說服自己那只是他的想像……但是,隨著變化加劇,這一點已無可置疑,他被迫改變自己的看法。把他那時的照片和現在的照片比較,會使人以為他遭到某些古怪的射線或受到化學物品的腐蝕,喬治·斯達克的軟組織似乎已在自動潰爛過程中。

  作為中年人標誌的魚尾紋現在變成了深夠。他的眼瞼下垂,變得像鱷魚皮一樣粗糙,面頰也同樣呈現出裂紋,眼睛邊緣也變得有點兒紅,一付悲哀的模樣,好象一個酒鬼。從他嘴角到下頜有幾條深深的皺紋,使他的嘴巴看上去像一個木偶的嘴巴,似乎隨時都會下來。漂亮的金髮從太陽穴處開始脫落,露出粉紅色的頭皮。紅褐色的斑點出現在他的手背上。

  他可以忍受所有這一切不化妝。畢竟他看上去只是有點兒老,而老是沒什麼要緊的。他的力量似乎沒有受到損害。再說,他確信,一旦他和泰德再次開始寫作——以喬治·斯達克的名義開始寫——這一進程將會逆轉。

  但是,現在他的牙齒變得鬆動起來。另外,還有一些傷口。

  三天前,他的右手肘內側發現第一個傷口——一塊紅色的斑點,四周是一圈白色的死皮。這種斑點讓他想起玉蜀黍疹,這種病六十年代曾在南方流行過。前天,他又看到一個,這次在他的脖子上,在他左耳垂下面。昨天又發現兩個,一個在兩個乳頭之間,一個在肚臍眼下。

  今天,他的臉上出現了第一個紅斑,就在右太陽穴上。

  它們並不疼,只是隱約有點兒癢,如此而已……至少現在是這樣。但它們擴展得很快。他的右臂從肘到肩現在已是一片紅腫,他撓了幾下,這可壞了,肉很容易地被劃破了,鮮血和黃色的膿沿著他指甲挖出的溝慢慢流出來,傷口發出一種難聞的氣味。但它不是感染,他確信這一點,它更像……腐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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