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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三


  「鎮靜劑,」路易斯急躁地說,「他們給她服鎮靜劑了嗎?」

  「服了,噢,服了,他們給她吃了一個藥片,後來她就睡著了。」

  「她說什麼了嗎?什麼使得她這麼害怕?」路易斯緊緊地抓著白色話筒問。

  戈爾德曼終於說道:「這事也把她姥姥嚇壞了,艾麗在她大哭之前說了很多,但她哭起來後有些話就讓人聽不懂了。她姥姥自己也幾乎——你知道的。」

  「艾麗說什麼了?」

  「她說渥茲恐怖大帝殺死了她媽媽,但願她沒這麼說就好了。她說——她說渥茲恐怖大帝了。這是我們的另一個女兒賽爾達過去常說的,路易斯,相信我,我說我本想問問瑞琪兒這件事的,你和她給艾麗講了多少關於賽爾達的事?你們對她說過賽爾達是怎麼死的嗎?」

  路易斯閉上了眼睛,世界仿佛在他的腳下輕輕轉動起來。戈爾德曼的聲音好像從濃霧中傳來。

  乍得的聲音又響了起來:你可能聽到聲音,就像人的聲音一樣,不過這只是阿比鳥在向南方遷移時發出的叫聲,這些聲音傳得很遠。

  「路易斯,你在聽嗎?」

  「她會好嗎?」路易斯問。他覺得自己的聲音好像很遙遠似的,「艾麗會好起來嗎?你問醫生給艾麗的預測了嗎?」

  「醫生說是對葬禮過後的反應,是延期性休克。」戈爾德曼說,「我自己的私人醫生來給看的,他說艾麗有些發燒,今天下午能醒過來,醒來後她也許會什麼都不記得了,但是我認為瑞琪兒該回來。路易斯,我也很害怕,我想你也應該回來。」

  路易斯沒有回答,詹姆士王說上帝的眼睛在盯著麻雀,而路易斯只不過是個凡人,他的眼睛在盯著那些泥腳印。

  「路易斯,蓋基已經死了。」戈爾德曼在說,「我知道這有多麼難以接受,對於你和瑞琪兒都是,但是你們的女兒還活著,而且她需要你們。」

  是的,我接受這說法,戈爾德曼,你可能是個愚蠢的老傢伙,但也許1965年4月的那天你的兩個女兒一個死了一個做起噩夢的事情,使你也變得過敏起來。她需要我,但我不能來,因為我害怕,害怕極了,害怕我的雙手正沾滿了艾麗的媽媽的鮮血。

  路易斯邊想邊端詳著自己的雙手,他看到手指甲中有泥巴,和廚房地板上泥腳印的泥巴一樣。

  「好吧。」路易斯說,「我明白了,戈爾德曼,我們會儘早趕回去的。要是可能的話,今晚就回去。謝謝。」

  「我們盡了全力。」戈爾德曼說,「也許我們太老了,也許,路易斯,也許我們總是一樣。」

  「艾麗又說別的什麼了嗎?」路易斯問。

  戈爾德曼的回答像在他心頭撞響的喪鐘:「說了許多呢,但我只能聽出一句話來,她說,帕斯科說太晚了。」

  路易斯掛上電話,然後茫然地向廚房的爐子那兒走去,顯然像是要接著做早飯或是把東西放到一邊去。他不知道要做哪個。走了一半兒時,他覺得一陣眩暈。眼前一片灰濛濛的,路易斯昏倒在地板上,他好像從雲端跌落了下來一樣,在空中翻滾著。後來他撞到了受傷的膝蓋上,巨大的疼痛使他蘇醒過來,他疼得尖叫了一聲,有一會他只能蜷伏在那兒,眼裡充滿了淚水。

  終於他掙扎著站了起來搖搖晃晃地站了一會,但他的大腦又清醒了,那兒是有種東西,不是嗎?

  他又一次想到要逃跑,這個念頭比以前更強烈了,他都摸到了口袋裡的車鑰匙,他將開車去芝加哥,接走女兒後,他們再一起走掉。當然那時戈爾德曼會知道有問題,出了可怕的差錯,但是路易斯還是要帶走艾麗……搶走她,如果實在不行的話。

  後來路易斯的手從衣袋上挪開了,他打消了逃跑的念頭。幫助他打消那個念頭的不是那種無用感,負罪感,也不是絕望感和他身體的疲憊感,是看到地板上的那些泥腳印打消了他的念頭的。在他的腦海中他能看見那泥腳印會走遍全世界的。你買了什麼,就擁有了什麼,而你擁有的東西終究會回到你的身邊的。

  總有一天,當他打開門時,會看見蓋基,只不過不是自己的兒子,而是原來蓋基的仿製品一樣的發了瘋的怪物,它會兩頰深陷地齜牙咧嘴地笑著,原來清澈的藍眼睛變成了愚蠢混沌的黃色。或是艾麗早上打開浴室的門要洗澡時,發現蓋基在浴盆裡,身上橫七豎八全是被撞的疤痕及凸出來的包,他可能挺乾淨的,但渾身卻散發著墳墓裡特有的腐臭味。

  噢,是的,會有那麼一天的……他一點都不懷疑。

  「我怎麼會這麼愚蠢?」路易斯對著空蕩蕩的屋子自言自語漫不經心地說,「怎麼會呢?」

  悲痛,並不是愚蠢,路易斯,這兩者是有差別的……雖然很小,但卻生死攸關。那個墳場中的魔力仍然存在,不斷在加大,乍得說的,當然他是對的……現在你也成了這魔力的一部分。這魔力使你悲痛……不,不只是悲痛,它是雙倍的悲哀,它是悲痛的三倍,它是悲痛的N次方。而且它不只是使你悲痛,還有理智,它使你喪失了理智。這種裂痕只是無法接受,卻是很平常的。這種魔力奪去了你的妻子,也幾乎肯定地奪去了你最好的朋友和你的兒子,這就是它,你在半夜裡聽到敲你的門的只是黑暗。

  路易斯想:我現在要自殺了,我想這是天意,老天就是這麼安排的吧?我的包裡有自殺的工具。這種魔力安排好了一切,從一開始就安排好了。那個墳場,溫迪哥,管它是什麼呢,它先把我們的貓逼到公路上,也許也是它把蓋基引到了公路上,它又把瑞琪兒引回家,但是只是在它安排好的時間裡做這一切,當然,我是想那麼做……我想要那麼做的。

  但是得把事情糾正過來,不是嗎?

  是的,的確要糾正過來。

  還要想到蓋基。蓋基還在外邊,某個地方。

  路易斯跟著腳印從餐廳走到起居室又回到樓梯上,在樓梯上腳印有些模糊不清,因為他下樓時沒看見給踩過了的緣故,那些腳印又進了臥室。路易斯納悶地想,他在這兒,他就在這兒,接著他看見自己的醫用包被打開了。

  醫用包裡的東西他總是放得有條不紊的,而現在裡面亂成一團。但沒多久路易斯就發現他的手術刀不見了,他雙手捂著臉,那麼坐了一會,喉嚨裡發出一種微弱的絕望的聲音。

  終於他又打開了醫用包,開始在裡面翻找起來。

  路易斯又走到了樓下。

  接著是餐具室的門被打開了的聲音,壁櫥打開又關上的聲音,罐頭起子開啟東西的聲音,最後傳來了車庫的門打開又關上的聲音。再後來房子又空蕩蕩地矗立在五月的陽光下,就像去年八月那樣空蕩蕩地等著有新的住戶入住似的——像等著將來某天有其他的新住戶來住似的,也許是一對新婚的年輕夫婦,沒有孩子。他們可能喜歡喝葡萄酒和啤酒,丈夫可能負責東北銀行的信貸部,妻子可能是個有牙科衛生學文憑的女士,或是個有三年經驗的驗光師助理。丈夫可能要劈柴生壁爐,妻子可能梳著馬尾辮在溫頓太太的田地裡揀乾草做放在餐桌中央的裝飾品。他們根本不知道頭頂的上空有一個看不見的老鷹在盤旋。他們會為自己不信迷信而自豪,他們可能會跟朋友們講著笑話談論著閣樓裡的鬼魂,他們大家都會再喝些葡萄酒或啤酒,他們會玩十五子遊戲或別的什麼。

  也許他們還有一隻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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