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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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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法克斯的驛車晚上八點鐘離開蘇塞,半夜一點鐘經過傑姆。我們訂了前車廂的座位,料想會碰到一輛不舒適的簡陋的車;情況卻相反,我們乘坐的車還相當舒適。然而寒冷!……我們兩個相信南方溫暖的氣候,都穿得非常單薄,只帶一條披巾,幼稚可笑到了何等地步?剛一出了蘇塞城和它的山丘屏障,風就刮起來。風在平野上躥跳,怒吼,呼嘯,從車門的每條縫隙鑽進來,防不勝防。到達時我們都凍僵了,我還由於旅途顛簸,十分勞頓,咳得厲害,身體更加支持不住了。這一夜真慘!——到了傑姆,沒有旅店,只有一個破爛不堪的堡①權當歇腳之處,怎麼辦呢?驛車又啟程了。村子的各戶人家都已睡覺;夜仿佛漫漫無邊,廢墟的怪狀隱約可見;犬吠聲此呼彼應。我們還是回到土壘的廳裡,裡邊放著兩張破床;不過,在廳裡至少可以避風。 ①北非的一種建築物,可作住房,商隊客店或堡壘。 次日天氣陰晦。我們出門一看,不禁大吃一驚,只見天空一片灰暗。風一直未停,只是比昨夜小了些。驛車到傍晚才經過這裡……跟你們說,這一天實在淒清;古劇場一會兒就跑完了,相當掃興;在這陰霾的天空下,我甚至覺得它很難看。也許是疲憊的緣故,我特別感到無聊。想找找碑文也是徒勞,將近中午就無事可幹,我廢然而返。瑪絲琳在避風處看一本英文書,幸好她帶在身邊。我回來,挨著她坐下。 「多愁慘的一天!你不覺得十分無聊嗎!」我問道。 「不,你瞧,我看書呢。」 「我們到這裡來幹什麼呢?你總算不冷吧。」 「不太冷。你呢?真的!你臉色刷白。」 「沒事兒…」 晚上,風刮得又猛了……驛車終於到來。我們重又趕路。 在車上剛顛了幾下,我就感到身子散了架。瑪絲琳非常困乏,倚著我的肩頭很快睡著了。我心想咳嗽別把她弄醒了,於是輕輕地,輕輕地移開,扶她偏向車壁。然而,我不再咳嗽了,卻開始咯痰;這是新情況,咯出來並不費勁,間隔一會兒咯一小口,感覺很奇特,起初我幾乎挺開心,但嘴裡留下一種異味,我很快又噁心起來。工夫不大,我的手帕就用不得了,還沾了一手。要叫醒瑪絲琳嗎?……幸而想起有一條長巾掖在她的腰帶上,我輕輕地抽出來。痰越咯越多,再也止不住了,咯完感到特別輕鬆,心想感冒快好了。可是突然,我覺得渾身無力,頭暈目眩、好像要昏倒。要叫醒她嗎?……唉!算了!……(想來從童年起,我就受清教派的影響,始終憎恨任何因為軟弱而自暴自棄的行為,並立即把那稱為怯懦)。我振作一下,抓住點東西,終於控制住眩暈……只覺得重又航行在海上,車輪的聲音變成了浪濤聲……不過,我倒停止咯痰了。 繼而,我昏昏沉沉,打起瞌睡來。 當我醒來的時候,已經滿天曙光了。瑪絲琳依然沉睡。快到站了。我手中拿的長巾黑乎乎的,一時沒看出什麼來,等我掏出手帕一看,不禁傻了眼,只見上面滿是血污。 我頭一個念頭是瞞著瑪絲琳。可是,怎麼才能不讓她看到葉的血呢?——渾身血跡斑斑,現在我看清楚了,到處都是,尤其手指上……真象流了鼻血……好主意;她若是問起來,我就說流了鼻血。 瑪絲琳一直睡著。到站了。她先是忙著下車,什麼也沒看到。我們預訂了兩間客房。我趁機沖進我的房間,把血跡洗掉了。瑪絲琳什麼也沒有發現。 但是,我身體十分虛弱,吩咐夥計給我們倆送上茶點。她臉色也有點蒼白,但非常平靜,笑盈盈地斟上茶,我在一旁不禁氣惱,怪她不留心,視若無睹。當然,我也覺得自己失於公正,心想是我掩蓋得好,才把她蒙在鼓裡。這樣想也沒用,氣兒就是不順,它像一種本能似的在我身上增長,侵入我的心……最後變得十分強烈;我再也忍不住了,仿佛漫不經心地對她說道: 「昨天夜裡我吐血了。」 她沒有驚叫,只是臉色更加蒼白,身子搖晃起來,本想站穩,卻一頭栽倒在地板上。 我瘋了一般沖過去:瑪絲琳!瑪絲琳!——真要命!我怎麼的了!我一個人病了還不夠嗎?——剛才我說過,我身體非常虛弱,幾乎也要昏過去。我打開門叫人,夥計跑來。 我想起箱子裡有一封引薦信,是給本城一位軍官的;我就憑著這封信,派人去請軍醫。 不過,瑪絲琳倒蘇醒過來;現在,她俯在我的床頭,而我卻躺在床上燒得發抖,軍醫來了,檢查了我們兩人的身體;他明確說,瑪絲琳沒事,跌倒時沒有傷著;至於我,病情嚴重;他甚至不願意說是什麼病,答應傍晚之前再來。 軍醫又來了,他沖我微笑,跟我說了幾句話,給了我好幾種藥。我明白他認為我的病治不好了。——要我以實相告嗎?當時我沒有驚跳。我非常疲倦,無可奈何,只好坐以待斃。——「說到底,生活給了我什麼呢?我兢兢業業工作到最後一息,堅決而滿腔熱忱地盡了職。餘下的……哼!跟我有什麼關係?」我心中暗道,覺得自己一生清心寡欲,值得稱道。只是這地方太簡陋。「這間客房破爛不堪」,我環視房間。我猛然想道:在隔壁同樣的房間裡,有我妻子瑪絲琳;於是,我聽見她說話的聲音。大夫還沒有走,正同她談話,而且儘量把聲音壓得很低。過了一會兒,我大概睡著了。 等我醒來的時候,瑪絲琳在我身邊。我一看就知道她哭過。我不夠熱愛生活,因此不吝惜自己。只是這地方簡陋。我看著彆扭。我的目光幾乎帶著快感,落在她的身上。 現在,她在我身邊寫東西。我覺得她很美。我看見她封上好幾封信。然後她起身走到我的床前,溫柔地抓住我的手: 「你現在感覺怎麼樣?」她問道。我微微一笑,憂傷地說: 「我能治好嗎?」她立即回答:「治得好呀!」她的話充滿了強烈的信心,幾乎使我也相信了。就像模糊感到生活的整個前景和她的愛情一樣,我眼前隱約出現萬分感人的美好幻象,以致淚如泉湧。我哭了許久,既不能也不想控制自己。 瑪絲琳真令人欽佩,她以多麼熾烈的愛才勸動我離開蘇塞,從蘇塞到突尼斯,又從突尼斯到君士坦丁……她扶持,療救,守護,表現得多麼親熱體貼!後來到比斯克拉病才治癒。她信心十足,熱情一刻未減,安排行程,預訂客房,事事都做好準備。唉!要使這趟旅行不太痛苦,她卻無能為力。有好幾回我覺得不能再走,要一命嗚呼了。我像垂危的人一樣大汗不止,喘不上氣來,有時昏迷過去。第三天傍晚到達比斯克拉,我已經奄奄一息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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