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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七


  過了些時候,他又承認「花」這個字使他傷腦筋。由於他除了奧蘭和蒙特利馬爾之外,別處都沒到過,所以有時向他的朋友瞭解關於布洛涅樹林小徑上的花草情況。老實說,這些小徑在裡厄或塔魯的印象中不像有過什麼花,但是職員堅信不疑的態度倒使他們動搖起來了。他對他們的疑惑感到奇怪。「只有藝術家才懂得觀察。」但是醫生有一次看到他十分興奮,他把「花徑」二字改為「開滿了花的狹窄的道路」①。他搓著手說:「這樣一來啊,既看得到,又聞得著了。脫帽致敬,先生們!」他眉飛色舞地念著:「在五月的一個美麗的清晨,一位苗條的女騎士,跨著一匹華麗的棗騮牝馬,馳騁在布洛涅樹林的開滿了花的狹窄的道路上。」但是,由於朗讀的緣故,句子末了一連三個「的」字聽起來很不順耳,格朗囁嚅著坐了下來,神情沮喪。接著他向醫生告別,他需要再去考慮考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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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此處由於格朗推敲字眼,更換用詞,因而在他所寫的句子中,語法結構發生變化,譯成中文,不易理解,故將譯文略作改動。下文還有類似情況,不再另注。

  事後人們獲悉,就在那一時期裡,他在辦公室裡表現得心不在焉,而那時正是市政府人手短缺、事務繁忙的當兒,因此這種態度引起了人們的非議,他的工作受到了影響,為此,辦公室的負責人對他進行了嚴厲的指責,提醒他說,他拿了工資就要完成他的工作,而他恰恰沒有很好完成。負責人說:「聽說您業餘時間在衛生防疫組織裡幹義務勞動,這我不管,但我所要管的是您的工作;而在這困難的時刻,您要貢獻您自己的一份力量,首先就應該做好您的本位工作。要不然的話,其餘的工作都毫無用處。」

  「他說得對。」格朗對裡厄說。

  「不錯,他說得對。」醫生表示贊同。

  「不過,我實在心不在焉,我不知道怎麼解決那句子結尾的問題。」

  他想把結尾改為「在開滿了花的樹林中的小徑上」,將「布洛涅」幾個字刪掉,認為反正這是大家都知道的。但是這樣一來,「開滿了花」的不一定是「小徑」,也可能是「樹林』了。他又考慮有沒有改為「開滿了花的樹林小徑」的可能性。然而他任意地把「樹林」這個詞夾在「開滿了花的」和『小徑」的中間,也不妥帖,這對他真是個肉中之刺,不勝其苦。有幾個晚上,他的確好像比裡厄還疲勞。

  不錯,這種推敲耗費了他全部精力,使他疲勞不堪,但是衛生防疫組織所需要的累計數據和統計數據的工作他還是繼續完成。每晚他耐心地把卡片整理清楚,並加上曲線,慢慢地設法把情況說明得儘量精確。他經常到醫院去找裡厄,請醫生為他在一個辦公室或醫務室裡找一張桌子,他擺好文件,就好像在市政府的辦公桌上一樣地工作起來。在醫院裡飄浮著的濃烈的消毒劑氣味和由疾病本身產生的氣味中,他揮動著紙張使墨蹟乾燥。他那時一本正經地再不去想他的女騎士,專心致志地做他應該做的事情。

  不錯,假如人們真的堅持要樹立一些他們所稱的英雄的榜樣或模範,假如一定要在這篇故事中樹立一個英雄形象的話,那麼作者就得推薦這位無足輕重和甘居人後的人物。此人有的只是一點好心和一個看來有點可笑的理想。這將使真理恢復其本來面目,使二加二等於四,把英雄主義正好置於追求幸福的高尚要求之後而絕不是之前的次要地位,這還將賦予這篇故事以特點,這個特點就是用真實的感情進行敘述,而真實的感情既不是赤裸裸的邪惡,也不是像戲劇裡矯揉造作的慷慨激昂。

  這至少就是裡厄醫生在報上看到或廣播裡聽到關於外界對這座疫城所發出的呼籲和鼓勵時的感想。外界通過空運和陸運送來了支援物資,同時,每晚通過電波和報紙大量表示同情和讚揚的評論擁到了我們的孤城中來。但是每當聽到這種歌功頌德的語調或詞句高雅的演講時,醫生就覺得不耐煩。當然他知道這種關懷不是裝出來的,但表示這種關心時用的只是人們試圖表達人與人之間休戚相關的套語,而這種言語就不能適用於例如格朗每日所貢獻的一份小小力量,也不能說明在鼠疫環境中格朗的表現。

  有時到了深夜,人跡稀少,萬籟俱寂,當醫生要上床開始他非常短暫的睡眠時,他打開了收音機。從千萬裡外的天涯海角傳來陌生而友好的聲音,笨拙地試圖說出他們四海之內皆兄弟的感情。說是說了,但同時又證實任何人都不能真正分擔他所看不見的痛苦,處於這種無能為力的境地確是可怕的。「奧蘭!奧蘭!」聲音徒然從海外傳來。裡厄也徒然聚精會神地聽著。一會兒,高談闊論開始了,這使格朗同講話者漠不相干的鴻溝越來越深。「奧蘭嗎?奧蘭!」「別喊啦!」醫生想,「愛在一起或死在一起,舍此別無他途。他們太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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