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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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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還有像朗貝爾那樣的一些人也想逃離這個新出現的恐慌的氣氛,不過他們比較固執、比較巧妙,但並不更得手些。朗貝爾先是不斷通過官方渠道進行活動。據他所說,他一直認為堅持到底就是勝利,而從某種觀點看來,他的職業要求他會周旋,善應付。他走訪過很多官員和其他的人,這些人的資望向來是人所公認的。但是這一次,情況特殊,這種資望卻毫無用處。這些人中大部分對銀行、出口、柑桔,還有酒類生意等方面有精闢而專門的見解,他們在訴訟或保險問題上擁有毋庸置疑的知識,更不必說他們的過得硬的文憑和顯而易見的樂於助人的態度。在所有這些人身上最突出的一點也就是樂於助人。但在鼠疫問題上,他們的知識幾乎等於零。

  朗貝爾在他們每個人面前,一有機會就申訴自己的理由。他的基本論據不外是:他是外鄉人,因此他的情況應該得到特殊對待。一般地說,這位記者的對話者們都非常同意他的觀點,但是他們總是向他指出,這也是好多別的人的遭遇,所以他的情況並不像他所想像的那樣特殊。朗貝爾回答說這對他的論據絲毫無損。對方則說這對行政當局卻會帶來困難,他們極不願給予例外照顧,怕的是造成一種非常令人厭惡的情況:開了先例。這樣講話的人,根據朗貝爾向裡厄醫生所講的分類方法,可歸人形式主義者這一類。此外,還有些會說話的人,告訴來訪者局面是長不了的,並不惜以大量好話勸說求助者,他們安慰朗貝爾說,目前的情況不過是一種暫時性的麻煩而已。也有一些「要人」要求來訪者留一張條子,簡要說明情況,並告訴他,以後會作出決拉那些輕浮的人趁機向他推銷住房證券或推薦經濟的膳宿公寓;那些照章辦事的人讓他填寫卡片,然後分類歸檔了事;忙得不可開交的人,就不耐煩地把兩臂高高舉起;嫌麻煩的索性掉過臉去不睬;更多得多的是一批沾有舊習氣的辦事者,他們叫朗貝爾到另一個機關去聯繫,或指點他另行接洽的方法。

  這位記者就這樣一處接著一處地走訪,搞得筋疲力盡。由於他經常在漆布長凳上坐等,面對著勸人購買免稅國庫證券和動員人們參加殖民地遠征軍的大幅招貼,又由於他經常走進辦公室,裡面有哪幾張面孔,有些什麼文件夾和檔案架,不用看,一猜就著,因此什麼是市政府,什麼是省政府,他已一清二楚c正像朗貝爾帶些辛酸味告訴裡厄的那樣,這一切也有好處,那就是使他看不到真實的情況,感覺不到鼠疫的蔓延。何況這樣還可以使日子打發得快些,而對今日全城每個人來說,只要不死,過一天就是朝這場考驗的終點走近一天。裡厄沒法否認這一事實,但覺得這未免過於概括了一點。

  有過這麼一次,朗貝爾曾產生過希望。他接到過省府發下的一份情況調查表,要求他據實填寫,內容有身份、家庭情況、過去和現在的生活來源以及個人經歷之類。這給他的印象是對一些可能被送回原地的人們的一次調查。從某個辦公室得到的一些含糊的消息證實了這種印象。但是經過幾次明確的探詢後,終於找到了寄報表的單位,他們這才對他說,收集這些資料的目的是「以備不時之需」。

  「以備什麼需要?」朗貝爾問。

  他們就向他明確指出,這是準備在他得了鼠疫而死亡時,一方面便於通知他的家屬,另一方面可研究是否應由市府負擔醫療費用,還是等待死者親屬來付清帳目。當然,這證明他與期待著與他重逢的人並沒有完全隔離,社會還在關心他們。不過,這並不帶來任何安慰。更值得注意的事——朗貝爾當然也注意到了——倒是一個單位在災情最嚴重的情況下能以什麼方式繼續服務,並且不是出於最高當局的指示,而是主動為了未來的工作才這樣做,其唯一的理由就是這是它的職責所在。

  接下來的一個時期,對朗貝爾來說,既是最容易過的又是最難過的。這是一個麻木不仁的時期。他跑過所有機關,進行過各種方式的交涉,到處碰壁。他從這個咖啡館溜達到那個咖啡館。早上他坐在咖啡館前的露天座上,面前放著一杯沒有冰凍過的啤酒,拿起報紙希望看到一些有關疫病即將結束的跡象;他注意過路人的表情,看到了幾張愁眉苦臉,就不快地掉過頭去;他朝著對面店家的招牌和已經過時的一些著名開胃酒的廣告,看了第一百次後,便起身在城中黃色的馬路上漫無目的地走去。就這樣,從僻靜的散步場所走到咖啡館,又從咖啡館走到飯館,直到晚上為止。有一個晚上,裡厄正好看見記者在一家咖啡館的門口想進去又不想進去。結果他似乎決定了,走進去坐在屋子的深處。就是在這個時間裡,上級命令咖啡館儘量推遲開燈的時間。暮色像一股灰沉沉的流水漫人室內,玫瑰色的夕陽餘輝反射在玻璃窗上,大理石的桌面在薄暮中映出微弱的反光。在這沒有別的顧客的大廳中,朗貝爾宛若一個被遺棄的幽靈,獨坐一隅。裡厄暗忖:這該是他體驗遺棄之感的時刻。不過,這也是本城所有的被禁閉的人們體驗流放之感的時刻,應該做些工作使他們早點得到解放了。於是裡厄就掉頭走開了。

  朗貝爾有時還在火車站裡呆上很長的時間。車站的月臺是不准進去的,但與外邊相通的候車室則敞開著,逢到大熱天乞丐有時就會到這用來,因為這兒陰涼。朗貝爾到這裡來看看原先的行車時刻表、禁止吐痰的標語牌和鐵路警局的條例,然後坐在一個角落裡。大廳很陰暗,一只有好幾個月沒有生過火的舊生鐵火爐還在那裡,周圍地上滿是過去灑成8字形的水漬。牆上有幾張宣傳到邦多爾或戛納去度自由幸福的假期生活的廣告。朗貝爾在那裡體驗到了處於絕境中的人在看到了外面的自由時所產生的憎惡之感。他曾告訴過裡厄,使他看了最難忍受的是巴黎的景色:古石和流水,故宮的鴿子,北火車站,先賢飼附近人煙稀少的地區,以及一個過去他還沒有意識到這樣使他欣賞的這座城市中的一些其他去處。這些景象這時都在他腦海中逐一出現,使他什麼事也不想做。裡厄認為這不過是他把這些景象同他的愛情聯繫起來的緣故。後來有一天,朗貝爾告訴醫生,說他喜歡一早四點鐘醒來思念他的家鄉,醫生不難從他本身的經驗理解為他那時是在思念他那留在外邊的女人,因為這是在思想上真正佔有她的最好的時刻。淩晨四點的時候通常人們什麼都不做,在睡大覺,即使度過了一個不忠實於愛情的夜晚後也是這樣。不錯,這個時候人們在睡覺,這時的思念能令人心安,因為一顆不落實的心渴望永遠佔有他心愛的人兒,而在心上人不在的時候,就渴望能使她進入無夢的酣睡中,直到團圓之日才醒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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