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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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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說這是一種流放,那麼大多數的情況是放逐在自己家中。雖然作者比較熟悉的是一般群眾的流放生涯,卻也不能不提一提像記者朗貝爾這樣一些人的處境。這些人是在旅途中意外地被鼠疫關在城裡的,他們既不能見到他們的親人,又遠離故鄉,因而倍增了他們的別離之愁。在所有感到被流放的人中,他們的感受是最深的,因為雖說在時間引起的煩惱方面,他們也和大家的感受一樣,但是他們更多一層空間引起的煩惱——思鄉之情。他們時時碰撞在一堵高牆上,它把他們所在的疫區和遠在天涯海角的家鄉隔離了開來。這些人白天整天地在灰塵飛揚的城內徘徊,默默地呼喚著只有他們知道的家鄉的薄暮和清晨,一些無足輕重的浮光掠影和令人心煩意亂的跡象都能增加他們的苦惱:長空的燕影,黃昏的露珠,或者僻靜街道中的一線陽光異彩。這個能為人們排解一切煩惱的外部世界,他們閉上雙目不去觀望,卻沉湎於他們那些過於逼真的幻想,竭力集中思想於一片土地上:在那裡兩三座小丘,喜愛的樹木,幾張婦女的臉盤,沐浴於一片光芒之中,構成了一種對他們來說是世上獨一無二的境界。 最後我們來專門談談最耐人尋味的情侶情況。這恐怕也是作者最有資格談論的問題。這些人受到不少其他煩惱的困擾,其中必須一提的是悔恨情緒。他們目前的處境倒能讓他們用一種既激動又客觀的眼光來思考他們的情感。在這種環境中,他們本身的缺陷很少會不明顯地顯露出來。首先,他們發覺對於在外地的親人的事蹟和動作姿態已不能準確地想像出來。他們抱怨自己完全不知道在外地的情侶的時間安排,他們責怪自己太輕率,沒有去瞭解這一點,反而裝腔作勢地認為,對一個在戀愛中的人說來,知道對方的時間安排也不見得就是快樂的源泉。從這時開始,他們就很容易去追溯過去的愛情,並察覺它的美中不足之處。平時我們大家都自覺或不自覺地知道任何愛情都可變得更完美,儘管我們往往毫不赧顏地甘願讓自己的愛情停留在平庸的水平上。但在回憶之中我們對自己的要求就比較高了。這個打擊我們全城的飛來橫禍不僅帶來令人抱怨叫屈的苦難,而且還必然引起我們自己造成的痛苦,使我們甘心忍受。這就是疫病轉移人們的注意力以及把事情搞得複雜化的情形之一。 這樣,每個人必須接受獨自面對著蒼天過一天算一天的生活。這種普遍的得過且過的生活久而久之也許能磨煉人的性格,但目前卻已開始使人變得斤斤計較小事的得失。比如說,我們城裡的某些人已成了另一種事物的俘虜,他們受晴天雨天的支配。看他們的樣子仿佛他們出生第一遭直接受到天氣好壞的影響。只要金色的陽光一露頭,他們就顯得喜形於色,而一碰到下雨天,那麼他們的臉上和精神上就像蒙上一層陰沉的幕簾。僅在幾星期前,他們還沒有這種脆弱和不合情理的聽天由命的心理,因為他們在人前並不是孤獨的,在某種程度上,同他們在一起生活過的人在他們的宇宙中還佔有一個位置。但從現在起,他們則顯然聽憑老天爺擺佈,就是說他們毫無道理地受著苦,又毫無根據地抱著希望。 在這種極端孤單的情況下,終於沒有人再指望鄰居來幫助自己,各人都是心事重重地獨處一隅。假如我們中間有一個人偶爾試圖在人前談上幾句心裡話,流露出一些情緒,那麼不管對方回答些什麼,其結果十之八九都反而會刺傷他的心。他會發覺他和談話對象之間沒有共同的語言。一個講的確實是他整整幾天來思念和痛苦所凝成的語言,他想表達的是長期受到等待和激情煎熬的形象,而另一個卻認為他發的只是些老生常談的牢騷,談的是那種比比皆是的苦悶,人人都有的傷感。不管回答是善意還是惡意,總和講話者的意願相違,因此還是悶聲不響為妙。有些人耐不住沉默寡言的苦悶,但又不能和別人推心置腹,於是只得人云亦云,講些老生常談的話,聊聊一般的人情來往,社會動態,無非是每天的新聞而已。把最真實的痛苦通過庸俗的套語來表達,這已習以為常了。鼠疫的俘虜們只能以這種代價來換取他們的看門人的同情或引起聽他們講話的人的興趣。 但是最重要的一點還是,不管這些流放者的苦惱多麼難忍,不管他們那顆空虛的心感到多麼沉重,在發生鼠疫的初期,他們卻仍可說是一群幸運兒。因為正當全城開始感到恐慌的時候,他們的心事卻都集中在期待中的人兒身上。在全城陷於絕境的時候,愛情的自私心理卻保全了他們。他們想到鼠疫,只因為它有把生離變成死別的危險。因此在疫病發作得最厲害的時候,他們卻顯出一副心不在焉的神態,這倒也是好事,而且簡直可以被當作是一種泰然自若的氣概。絕望的心理使他們不感到恐慌,真是塞翁失馬,安知非福。比如說,即使他們中間有人被死神攫走,事情也總是發生在他毫不提防的時候:正當他在思想深處和一個影子不絕地喁喁細語時,突然被揪了出來,不經過任何過渡階段,就一下子被拋到黃泉之下,悠然長眠。他根本沒有時間顧及其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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