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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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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累了。門房把我帶到他那裡,我洗了把臉,我又喝了一杯牛奶咖啡,好極了。我出去時,天已大亮。馬朗戈和大海之間的山嶺上空,一片紅光。從山上吹過的風帶來了一股鹽味。看來是一個好天。我很久沒到鄉下來了,要不是因為媽媽,這會兒去散散步該多好啊。 我在院子裡一棵梧桐樹下等著。我聞著濕潤的泥土味兒,不想再睡了。我想到了辦公室裡的同事們。這個時辰,他們該起床上班去了,對我來說,這總是最難熬的時刻。我又想了一會兒,被房子裡傳來的鈴聲打斷了。窗戶後面一陣忙亂聲,隨後又安靜下來。太陽在天上又升高了一些,開始曬得我兩腳發熱。門房穿過院子,說院長要見我。我到他辦公室去。他讓我在幾張紙上簽了宇。我見他穿著黑衣服和帶條紋的褲子。他拿起電話,問我:「殯儀館的人已來了一會兒了,我要讓他們來蓋棺。您想最後再見見您的母親嗎?」我說不。他對著電話低聲命令說:「費雅克,告訴那些人,他們可以去了。」 然後,他說他也要去送葬,我謝了他。他在寫字臺後面坐下,叉起兩條小腿。他告訴我,送葬的只有我和他,還有值勤的女護士。原則上,院裡的老人不許去送殯,只許參加守靈。他指出:「這是個人道問題。」不過這一次,他允許媽媽的一個老朋友多瑪·貝萊茲參加送葬。說到這兒,院長笑了笑。他對我說:「您知道,這種感情有點孩子氣。他和您的母親幾乎是形影不離。在院裡,大家都拿他們打趣,他們對貝萊茲說:『她是您的未婚妻。』他只是笑。他們覺得開心。問題是默而索太太的死使他十分難過,我認為不應該拒絕他。但是,根據醫生的建議,我昨天沒有讓他守靈。」 我們默默地坐了好一會兒。院長站起來,往窗外觀望。他看了一會兒,說:「馬朗戈的神甫來了。他倒是提前了。」他告訴我至少要走三刻鐘才能到教堂,教堂在村子裡。我們下了樓。神甫和兩個唱詩童子等在門前。其中一個手拿香爐,神甫彎下腰,調好香爐上銀鏈子的長短。我們走到時,神甫已直起腰來。他叫我「兒子」,對我說了幾句話。他走進屋裡,我隨他進去。 我一眼就看見螺釘已經旋進去了,屋子裡站著四個穿黑衣服的人。同時,我聽見院長說車子已經等在路上,神甫也開始祈禱了。從這時起,一切都進行得很快。那四個人走向棺材,把一條毯子蒙在上面。神甫、唱詩童子、院長和我,一齊走出去。門口,有一位太太,我不認識。「默而索先生,」院長介紹說。我沒聽見這位太太的姓名,只知道她是護士代表。她沒有一絲笑容,向我低了低瘦骨嶙峋的長臉。然後,我們站成一排,讓棺材過去。我們跟在抬棺材的人後面,走出養老院。送葬的車停在大門口,長方形,漆得發亮,像個鉛筆盒。旁邊站著葬禮司儀,他身材矮小,衣著滑稽,還有一個態度做作的老人,我明白了,他就是貝萊茲先生。他戴著一頂圓頂寬簷軟氊帽(棺材經過的時候,他摘掉了帽子),褲腳堆在鞋上,大白領的襯衫太大,而黑領花又太小。鼻子上佈滿了黑點兒,嘴唇不住地抖動。滿頭的白髮相當細軟,兩隻耷拉耳,耳輪胡亂卷著,血紅的顏色襯著蒼白的面孔,給我留下了強烈的印象。司儀安排了我們的位置。神甫走在前面,然後是車子。旁邊是四個抬棺材的。再後面,是院長和我,護士代表和貝萊茲先生斷後。 天空中陽光燦爛,地上開始感到壓力,炎熱迅速增高。我不知道為什麼要等這麼久才走。我穿著一身深色衣服,覺得很熱。小老頭本來已戴上帽子,這時又摘下來了。院長跟我談到他的時候,我歪過頭,望著他。他對我說,我母親和貝萊茲先生傍晚常由一個女護士陪著散步,有時一直走到村裡。我望著周圍的田野。一排排通往天邊山嶺的柏樹,一片紅綠相雜的土地,房子不多卻錯落有致,我理解母親的心理。在這個地方,傍晚該是一段令人傷感的時刻啊。今天,火辣辣的太陽曬得這片地方直打顫,既冷酷無情,又令人疲憊不堪。 我們終於上路了。這時我才發覺貝萊茲有點兒瘸。車子漸漸走快了,老人落在後面。車子旁邊也有一個人跟不上了,這時和我並排走著。我真奇怪,太陽怎麼在天上升得那麼快。我發現田野上早就充滿了嗡嗡的蟲鳴和簌簌的草響。我臉上流下汗來。我沒戴帽子,只好拿手帕扇風。殯儀館的那個夥計跟我說了句什麼,我沒聽見。同時,他用右手掀了掀鴨舌帽簷,左手拿手帕擦著額頭。我問他:「怎麼樣?」他指了指天,連聲說:「曬得夠嗆。」我說:「對。」過了一會兒,他問我:「裡邊是您的母親嗎?」我又回了個「對」。「她年紀大嗎?」我答道:「還好,」因為我也不知道她究竟多少歲。然後,他就不說話了。我回了回頭,看見老貝萊茲已經拉下五十多米遠了。他一個人急忙往前趕,手上搖晃著帽子。我也看了看院長。他莊嚴地走著,沒有一個多餘的動作。他的額上滲出了汗珠,他也不擦。 我覺得一行人走得更快了。我周圍仍然是一片被陽光照得發亮的田野。天空亮得讓人受不了。有一陣,我們走過一段新修的公路。太陽曬得柏油爆裂,腳一踩就陷進去,留下一道亮晶晶的裂日。車頂上,車夫的熟皮帽子就像在這黑油泥裡浸過似的。我有點迷迷糊糊,頭上是青天白雲,周圍是單調的顏色,開裂的柏油是粘乎乎的黑,人們穿的衣服是死氣沉沉的黑,車子是漆得發亮的黑。這一切,陽光、皮革味、馬糞味、漆味、香爐味、一夜沒睡覺的疲倦,使我兩眼模糊,神志不清。我又回了回頭,貝萊茲已遠遠地落在後面,被裹在一片蒸騰的水氣中,後來乾脆看不見了。我仔細尋找,才見他已經離開大路,從野地裡斜穿過來。我注意到前面大路轉了個彎。原來貝萊茲熟悉路徑,正抄近路追我們呢。在大路拐彎的地方,他追上了我們。後來,我們又把他拉下了。他仍然斜穿田野,這樣一共好幾次。而我,我感到血直往太陽穴上湧。 以後的一切都進行得如此迅速、準確、自然,我現在什麼也記不得了。除了一件事,那就是在村口,護士代表跟我說了話。她的聲音很怪,與她的面孔不協調,那是一種抑揚的、顫抖的聲音。她對我說:「走得慢,會中暑;走得太快,又要出汗,到了教堂就會著涼。」她說得對。進退兩難,出路是沒有的。我還保留著這一天的幾個印象,比方說,貝萊茲最後在村回追上我們時的那張面孔。他又激動又難過,大滴的淚水流上面頰。但是,由於皺紋的關係,淚水竟流不動,散而複聚,在那張形容大變的臉上鋪了一層水。還有教堂,路旁的村民,墓地墳上紅色的天竺葵,貝萊茲的昏厥(真像一個散架的木偶),撒在媽媽棺材上血紅色的土,雜在土中的雪白的樹根,又是人群,說話聲,村子,在廠一個咖啡館門前的等待,馬達不停的轟鳴聲,以及當汽車開進萬家燈火的阿爾及爾,我想到我要上床睡它十二個鐘頭時我所感到的喜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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