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猴子


  那時我剛剛結束遠洋航行,雛妓(軍艦上對見習軍官的稱呼)好容易快要自立了。我乘的A號軍艦駛進了橫須賀港口。第三天下午,大約三點來鐘,響亮地傳來通知上岸的人集合的號聲。記得該輪到右舷的人上岸了。大家剛在上甲板排好,這一次又突然響起了全體集合的號聲。事情當然不同尋常。不瞭解內情的我們,一邊走上艙口,一邊互相說著:「出了什麼事?」

  全體集合之後,副艦長說了大致這樣的話:「……最近艦裡發生過兩三起丟東西的案子。尤其是昨天鎮上鐘錶店的人來的時候又丟了兩隻銀殼懷錶。今天要對全體人員進行身體檢查,同時檢查一下隨身物品……」鐘錶店的事情是初次聽說的,至於有人丟東西的事,我們早有所聞。據說一個軍士和兩個水兵都丟了錢。

  既然是檢查身體。大家都得脫光衣服。幸而方交十月初,漂在港內的紅浮標受著烈日照曬,看上去使人覺得還像是夏天呢,所以這也算不了什麼。感到尷尬的是那些打算一上岸就去逛的夥伴們,一檢查,就從兜裡翻出了春畫什麼的,局促不安地漲紅了臉也來不及了。有兩三個人似乎還挨了軍官的揍。

  一共有六百人呢,檢查一遍要耽誤不少工夫。真是洋洋大觀。六百個人都脫了衣服,把上甲板排得水泄不通。尤其是臉和手腕子都黑黝黝的輪機兵,由於這次失盜,他們一度遭到嫌疑,這會子連三角褲衩都扒了下來,氣勢洶洶地要求查個仔細。

  上甲板正鬧得天翻地覆,中甲板和下甲板已開始檢查起隨身物品來了。每個艙口都派了見習軍官來站崗,上甲板的人當然一步也走不下來。我剛好負責下甲板,就和其他夥伴一道去檢查水兵的衣囊和小箱子什麼的。自從上了軍艦,我還是頭一遭幹這種事兒,既要摸摸橫樑後頭,又要把放衣囊的擱板裡邊翻個遍,比想像的要麻煩多了。後來,跟我一樣當見習軍官的牧田,好容易找到了贓物。懷錶和錢一古腦兒都在姓奈良島的信號兵的帽盒裡。據說其中還有服務員丟失的那把柄上鑲著藍貝殼的小刀呢。

  於是下令「解散」,接著就要求「信號兵集合」。其他夥伴就別提有多麼高興了。尤其是曾經被懷疑過的輪機兵,更是歡喜萬分。可是信號兵集合後才發現奈良島不在。

  我缺乏經驗,對這方面的事一無所知。據說在軍艦裡,有時會出現找到贓物而抓不到犯人的情況。當然,犯人已經自殺了,十之八九是在煤庫裡上吊,幾乎沒有跳海的。不過,我乘的這艘軍艦聽說還有用小刀剖腹的,沒有死掉就被人發現了,總算保住了一條命。

  正因為如此,奈良島失蹤的消息好像使軍官們嚇了一跳。特別是副艦長那個慌勁兒,我至今還記得清清楚楚。他的臉色變得刷白,那種擔心的神情,看上去怪可笑的。上次打仗的時候,他還曾以驍勇馳名呢。我們看著他,互相交換輕蔑的眼色,心想:平時還淨講什麼精神修養呢,怎麼竟驚慌失措成這個樣子。

  副艦長一聲令下,我們立即在艦內搜查開了。這時沉湎在愉快的興奮當中的,恐怕不只是我一個人。這就好比是著火時看熱鬧的那種心情。警察去抓犯人的時候,不免要擔心對方會抵抗,軍艦裡卻決不會有這樣的事。我們和水兵之間嚴格地存在著等級之分——只有當了軍人才能知道這個界線是多麼清楚。對我們來說,這是個極大的仗勢。我幾乎是興高采烈地跑下了艙口。

  牧田也是這時跟我一道下去的夥伴中的一個,他興致勃勃地從背後拍我的肩膀說:「喂,我想起了那次逮猴子的事兒。」

  「唔,今天的猴子沒那麼敏捷,放心好了。」

  「可別麻痹大意,讓他跑掉了。」

  「左不過是一隻猴子,跑就跑唄。」

  我們邊說著笑話,邊走下去。

  那只猴子是遠洋航行到澳大利亞時,炮長在布裡斯班跟人要來的。航海途中,駛入威廉黑文港的兩天之前,它拿了艦長的手錶銷蹤匿跡。於是整個軍艦鬧得人仰馬翻。一方面也是因為長途航行中大家正閑得無聊,炮長本人自不用說,我們連工作服也沒換,全體出動,下自輪機艙,上至炮塔,都找了個遍,這場混亂,非同小可。其他人討來和買來的動物也不少。我們跑去時,一路上又是給狗絆住,又是塘鵝叫,用繩子吊起來的籠子裡,鸚哥像發了瘋似的扇翅膀,真好像是馬戲棚子著了火。過一會兒,那猴子也不知是打哪兒怎麼鑽出來的,手裡拿著那只表,忽然在上甲板出現了,驀地想往桅杆上爬。剛好有兩三個水兵在那兒幹活呢,它當然逃不了。其中一個人馬上就抓住了它的脖子,於是它乖乖受擒。手錶只是玻璃碎了,損失不大。後來炮長提議罰猴子絕食兩天。可是多有意思,期限還沒到呢,炮長就破壞了罰規,親自喂猴子胡蘿蔔和白薯吃。他還說什麼:「瞧它那麼垂頭喪氣的,即便是猴,於心也不忍啊。」——說句題外的話,我們去找奈良島時的心情,確實頗像是追猴子時的心情。

  當時,我第一個走到下甲板。你大概也知道,下甲板一向是黑咕隆咚的,這兒那兒,擦得乾乾淨淨的金屬機件和上了油漆的鐵板發著暗淡的光。——我覺得有些喘不上氣來,簡直受不了。我摸著黑,朝著煤庫走了兩三步,只見煤庫的裝煤口露出一個人的上半截身子。我差點兒喊出聲來。這個人正從這小口子向煤庫裡鑽呢,先把腳伸進去了。臉給深藍色水兵服的領子和帽子遮住了,從這邊看不出是誰。而且光線不足,只能看見上半身朦朦朧朧地浮現出來。但是我立即感覺到那就是奈良島。這麼說來,他當然是為了自殺而進煤庫的嘍。

  我感到興奮異常。這是一種無法形容的愉快的興奮,渾身的血仿佛都要沸騰起來。這也可以說是握槍等待的獵人看到獵物時的那種心情吧。我幾乎是不顧一切地撲向那個人,比獵犬還敏捷地用雙手按住他的肩膀。

  「奈良島。」我的聲音尖而發顫,也說不清是責備呢還是罵他。那個人當然就是犯人奈良島。

  「……」

  奈良島沒有甩開我的手,他從裝煤口露出半截身子,安詳地抬頭望望我的臉。光用「安詳」這個字眼還不足以形容。這是使出了渾身的力氣,可又不得不保持的那種「安詳」。他沒有選擇的餘地,被逼得無可奈何,好比是風暴過去後,被刮斷了的帆桁憑靠剩下的那點力氣,試圖回到原來的位置去。這就是那種迫不得已的「安詳」。由於沒有遇上我原來預料到的那種抵抗,我就無意之中產生了類似不滿的心情,因而越發感到焦躁氣憤,默默地俯視著那張「安詳」地仰望著我的臉。

  我再也沒看到過那樣的臉。連魔鬼對那樣的臉看一眼,想必都會哭出來。你沒有真正看到過,我這麼說,你恐怕也是難以想像的。我大概能夠把他那雙淚汪汪的眼睛形容給你聽。他嘴角的肌肉像是忽然變成了不隨意肌似的抽動了幾下,興許這一點你也揣想得到。還有他那汗涔涔的、臉色很壞的面容,也還容易描述。但是把這一切加在一起的那種可怕的神色,任何小說家也是不能表達的。我當著你這個小說家的面,也敢這麼斷言。我感到,他的表情閃電般地擊毀了我心裡的什麼東西。這個信號兵的臉竟給了我那麼強烈的打擊。

  我機械地問他道:「你想幹什麼?」

  不知怎地,我覺得這個「你」,仿佛指的是我自己。倘若有人問我:「你想幹什麼?」我怎麼回答好呢?誰能夠心安理得地回答說:「我想把這個人當成罪犯。」有誰看見了這張臉,還說得出這樣的話?這麼寫下來,時間就顯得挺長似的,其實一眨眼的工夫我心裡就閃過了這些自咎的念頭。就在這當兒,我聽見他說了聲「太見不得人了」,聲音雖然不大,我聽著卻很難過。

  你也許會把這情景形容作「聽上去好像是我暗自這麼說的」。我只感到,這話像打了一針似的刺著了我的神經。我當時真恨不得跟奈良島一道說「太見不得人了」,朝著比我們偉大得多的什麼東西低下頭去。不知什麼時候,我撒開了按著奈良島肩膀的手,好像我自己就是個被抓住的犯人似的,呆呆地佇立在煤庫前面。

  下面的事情,我不說你大概也料想得到。那一天奈良島關了一天禁閉。第二天被押送到浦賀的海軍監獄去了。有一件事,我不大願意說,那裡經常叫囚犯「運炮彈」。那就是在相隔八尺的兩個檯子上放上二十來斤重的鐵球,讓囚犯不斷地來回搬來搬去。對囚犯來說,再也沒有比這更痛苦的刑罰了。記得我過去向你借過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死屋手記》,其中有這樣一句話:「要是迫使囚犯多次重複無謂的苦工,諸如從甲桶往乙桶裡倒水,再從乙桶往甲桶裡倒回去,那個囚犯准會自殺。」海軍監獄的囚犯真是這麼幹的,沒有人自殺倒令人覺得奇怪呢。我抓到的那個信號兵就被押送到那兒去了。他滿臉雀斑,個子矮矮的,一看就是個怯懦的老實人。

  當天傍晚,我正跟其他見習軍官一道憑欄看著暮色即將降臨的港口時,收回來到我身邊,用挪揄的口吻說:「你活捉了猴子,立了大功啊。」他大概以為我心裡怪得意的呢。

  「奈良島是人,不是猴子!」

  我粗聲粗氣地回了他一句,抽冷子離開了欄杆。「夥伴們一定覺得很奇怪。因為我和收田在海軍軍官學校的時候就是莫逆之交,從來沒拌過嘴。

  我獨自沿著上甲板從艦尾走向艦首,欣慰地回顧副艦長由於擔心奈良島的安危,曾怎樣驚慌失措。當我們把信號兵看做猴子的時候,惟獨副艦長卻把他作為人寄予同情。我們竟對副艦長抱輕蔑的態度,簡直是愚蠢透頂,太不像話了。我羞愧得無地自容,低下了頭。我儘量不讓皮鞋發出聲音,沿著暮色蒼茫的上甲板從艦首折回到艦尾。我覺得讓禁閉室裡的奈良島聽到精神抖擻的鞋聲未免太過意不去了。

  據說奈良島是為了女人的緣故而偷竊的。不知道刑期是多久。起碼也得在黑暗的牢房裡蹲上幾個月吧。猴子是可以免受處分的,人卻不行。

  (一九一六年八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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